正文 復活節之夜

復活節之夜

我站在戈爾特瓦河的岸上,等渡船從對岸划過來。平時,戈爾特瓦河是一條中等的小河,靜悄悄的,沉思默想,在茂密的蘆葦叢外溫柔地閃光,可是現在,我面前卻展開一個大湖。浩浩蕩蕩的春潮漫上兩岸,泛濫到兩邊岸上很遠的地方,淹沒了菜園、草場和沼澤,因此在洶湧的水面上,不時可以見到楊樹和灌木叢孤零零地聳立著,在晦暗的天色中看上去象是峻峭的絕壁。

我覺得天氣很好。天色黑下來了,可是我仍然能夠看見樹木、河水、人。……整個天空布滿星斗,星光照亮了這個世界。我想不起以前什麼時候見到過這麼多的星。繁星密得簡直連一根手指也插不進去。那些星星有的象鵝蛋那麼大,有的卻又小得好比大麻籽。……它們大大小小,一個也不剩,統統到天空中來參加節日的盛典,洗得乾乾淨淨,煥然一新,喜笑顏開,一個個都在柔和地閃光。天空倒映在水裡,星星就沉浸在黑暗的深水當中,隨著輕微的漣漪一齊顫抖。空氣暖和而寧靜。……遠處,對面岸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中,有幾團鮮紅的火光東一處西一處地發亮。……離我兩步遠有個農民的烏黑身影,頭戴一頂大帽子,手裡拄著一根節節疤疤的粗手杖。

「嘿,渡船這麼久還沒來!」我說。

「它該來了!」黑身影回答我說。

「你也在等渡船嗎?」

「不,我隨便在這兒站一忽兒,……」農民打著呵欠說。

「我等著看節日的焰火。我倒想過河去,可是,說實話,我缺那五個戈比的渡船錢。」

「我給你五個戈比好了。」

「不,多謝多謝。……你還不如用那五個戈比替我買一支蠟燭插在那邊修道院里的好。……這樣有意思些,我呢,就在這兒站一忽兒好了。這可奇怪,渡船還沒有來!好象沉進水裡去了!」

農民走到水邊,伸手拿起一根纜繩,喊道:「葉羅尼木!葉羅尼木!」

彷彿回答他的叫聲似的,對岸傳來一口大鐘的拖著長音的玎璫聲。鐘聲渾厚,低沉,好象有人撥了一下低音提琴的最粗的琴弦一樣,聽上去倒象是黑暗本身發出了沙啞的呼聲。

頓時,炮聲響起來。炮聲在黑暗中不住滾動,滾到我背後遠遠一個什麼地方,停住了。農民脫掉帽子,在胸前畫十字。

「基督復活了!」他說。

第一下鐘聲的音浪還沒來得及停息,就又響起第二聲,這以後立刻來了第三聲,黑暗的夜色充滿了那種連綿不斷而且顫抖不已的玎璫聲。那些紅色的火光旁邊又出現新的火光,然後它們一齊移動,不安地閃爍著。

「葉羅尼木!」一個低沉而拖著長音的喊叫聲響起來。

「這是對岸的人在叫,」農民說。「可見渡船也不在那邊。

我們的葉羅尼木睡著了。「

火光和柔和的鐘聲都在召喚人們到那邊去。……我已經開始失去耐性,激動起來,不過後來我凝神望著黑暗的遠方,終於看見一個什麼東西的輪廓,活象個絞架。那就是我盼望已久的渡船。它移動得那麼緩慢,要不是它的輪廓越來越清楚,人就可能以為它停在原地沒動,或者正往對岸駛去。

「快點!葉羅尼木!」我身旁的農民叫道。「有位老爺等船吶!」

渡船爬到岸邊來,搖晃一下,吱嘎一聲停住了。渡船上站著個高身量的男人,手裡拉著纜繩。他身穿修士的法衣,頭戴一頂圓錐形帽子。

「為什麼耽擱這樣久?」我跳上渡船,問道。

「請您看在基督面上,原諒我,」葉羅尼木輕聲回答說「另外沒有人了?」

「沒有人了。……」

葉羅尼木伸出兩隻手抓住纜繩,把身體彎成問號的樣子,喉嚨里發出用力的聲音。渡船就吱嘎一響,搖晃一下。頭戴高帽子的農民身影開始從我面前慢慢地往後退去,可見渡船已經離岸了。不久葉羅尼木挺直身子,只用一隻手幹活。我們沒說話,抬眼向渡船游過去的對岸眺望。農民盼望的「焰火」已經在那邊開始了。水邊有些裝滿樹脂的桶子點燃了,好比巨大的篝火。火光映在水裡,象初升的月亮那麼紅,形成一條條又長又寬的帶子,迎著我們爬過來。燃燒的桶子照亮它們自己冒出來的濃煙和在火光附近走動著的人們的長影子。然而往遠處看,火光後面,在傳來柔和的鐘聲那邊,仍然黑糊糊的,沒有一點亮光。突然,一支火箭劈開黑暗,盤旋著直上天空,象是一條金黃色絲帶。它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線,彷彿碰到天空而撞得粉碎似的,只聽喀嚓一響,散開來,撒下萬點金星。河岸上響起一片呼喊聲,類似遙遠的歡呼。

「多麼美啊!」我說。

「真是美得沒法說!」葉羅尼木嘆道。「這麼好的夜晚,先生!換了在別的時候,誰也不會注意這種火箭,可是今天大家見到任什麼無謂的東西都感到高興。您從哪兒來?」

我說了我是從哪兒來的。

「是啊,先生。……今天是個喜氣洋洋的日子,……」葉羅尼木用低微而又帶著嘆息的男高音繼續說,象是個剛剛痊癒的病人。「天上也好,地上也好,地下也好,都歡歡喜喜。

一切生物都在慶祝節日。可是請您說一說,好先生,為什麼人就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也忘不了他們的悲傷?「

我覺得這句出人意外的問話是要引我參加一嘲喋喋不休的「拯救靈魂的談話,大凡閑散無聊的修士都是深切喜愛那種談話的。可是我沒有心思長談,所以僅僅問了一句:」那麼,神甫,您有什麼悲傷嗎?「

「我的悲傷照例跟大家一樣,好先生。不過今天修道院里出了一件特別使人悲傷的事:做彌撒的時候,臨到讀經,修士助祭尼古拉死了。……」「有什麼法子呢,這是上帝的旨意!」我模仿修士的口吻說。「大家都要死的。依我看,您還是應當高興。……據說,凡是在復活節前夕或者當天死掉的人,一定能升天堂。」

「這是實在的。」

我們沉默了。戴著高帽的農民身影同河岸的輪廓合為一 體。盛著樹脂的桶子越燒越旺。

「不論經書也罷,一般的道理也罷,都清楚地指出悲傷是無益的,」葉羅尼木打破沉默說,「可是為什麼我的內心悲悲戚戚,不願意聽從理智的支配呢?為什麼我恨不得痛哭一場呢?」

葉羅尼木聳動肩膀,轉過身來對著我,很快地說:「如果我或者別人死了,那也許不會引起注意,可是要知道,死了的是尼古拉啊!不是別人,是尼古拉啊!真叫人難以相信,他已經不在人世了!眼前我在渡船上站著,老是覺得他馬上就要在岸上提高喉嚨喊叫似的。他怕我在渡船上感到害怕,總是走到岸邊來,叫喚我。為此,他晚上常常特意從床上起來。善良的靈魂!上帝啊,他多麼善良仁慈!有些做母親的待自己的孩子都及不上這個尼古拉待我這麼好呢!

拯救他的靈魂吧,主啊!「

葉羅尼木拉住纜繩,可是立刻又轉過身來對我說話。

「再說,先生,他的頭腦多麼聰明啊!」他用唱歌般的聲調說。「他的談吐多麼好聽,悅耳!簡直就象過一忽兒做晨禱的時候大家唱的一樣:」啊,親切的聲音!啊,你那極其悅耳的聲音!『他除了具備人類的其他種種品質以外,還有不同尋常的才能!「

「什麼樣的才能呢?」我問。

修士仔細地打量我,彷彿相信可以把他的秘密告訴我似的,高興地笑起來了。

「他有寫讚美歌的才能,……」他說。「先生,那純粹是奇蹟哩!要是我告訴您,您就會大吃一驚!我們的修士大司祭神甫是從莫斯科來的,副主持神甫是在喀山學院畢業的,我們這兒還有些頭腦聰明的修士司祭和長老,可是,說來奇怪,能寫讚美歌的卻一個也沒有。尼古拉呢,是個普通的修士,是個修士助祭,沒有進過什麼學校,就連外貌也毫不起眼,可是他偏能寫!奇蹟!的確是奇蹟啊!」

葉羅尼木把兩隻手一拍,完全忘了拉纜繩,繼續入迷地說:「副主持神甫寫一篇佈道詞都覺得困難。有一回他寫我們修道院的院史,把我們這些修士折騰得厲害,前後進過十次域。可是尼古拉卻能寫讚美歌!讚美歌啊!這可比不得寫佈道詞或者院史!」

「莫非讚美歌很難寫嗎?」我問。

「難得很,……」葉羅尼木搖著頭說。「寫這種東西,要是上帝沒有賜給才能,光憑頭腦聰明和心靈聖潔是無能為力的。有些一竅不通的修士說什麼寫這種東西只要了解你所寫的聖徒的身世,再參照一下別的讚美歌的格式就成了。可是,先生,這話不對。當然,寫讚美歌的人得了解聖徒的身世,對它非常熟悉,連最小的細節都不能漏掉。喂,別的讚美歌也得參照,例如應該怎樣開頭,從哪兒寫起,該寫些什麼。給您舉個例子吧,第一節短歌總是一開頭就寫『上帝的選民』或者『選民』。……頭一行老是得從天使寫起。在讚美最親愛的耶穌的歌里,要是您有興趣聽的話,是這樣開頭的:」天使的創造者和萬能的主隘,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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