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惡夢

惡夢

官廳的農業常任委員庫寧是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人。他從彼得堡回到他的莊園包利索沃村後,頭一件事就是派僕人騎馬到辛科沃村去,把那兒的教士亞科甫·斯米爾諾夫神甫請來。

大約過了五個小時,亞科甫神甫來了。

「跟您相識很高興!」庫寧在前廳迎接他說。「我在此地生活和工作已經有一年之久,現在我們似乎也該認識一下了。歡迎歡迎!不過,說真的,……您多麼年輕啊!」庫寧驚訝地說。

「您多大年紀?」

「二十八歲,先生,……」亞科甫神甫說,輕輕握一下向他伸過來的手,不知什麼緣故臉紅了。

庫寧帶著客人走進書房,開始打量他。

「多麼粗俗的臉,象個村婦似的!」他暗想。

確實,亞科甫神甫的臉帶著很多的「女人氣」,例如那翹起的鼻子,緋紅的臉頰,藍灰色的大眼睛和稀疏得幾乎看不見的眉毛。他那棕紅色長頭髮枯乾而平順,垂在兩肩象筆直的棍子似的。他的唇髭剛剛開始變成真正的男性唇髭。他的鬍子長得不象樣子,不知什麼緣故,宗教學校的學生稱之為「搔癢器」:稀稀拉拉,明顯地露出臉上的皮肉,用手是摩挲不平的,用梳子也理不順,或許只好拔掉了事。……這一撮寥寥可數的鬍子生得不平整,糾結成一個個小團,倒好象亞科甫有意喬裝成教士,正把鬍子粘到臉上去,不料半中腰讓人打斷了似的。他身上穿著法衣,是那種攙了菊苣的淡咖啡的顏色,兩個胳膊肘都有大塊的補叮「奇怪的傢伙,……」庫寧瞧著他那濺了泥漿的衣襟,暗想。「他頭一次到外人家裡來,卻不肯穿得體面一點。」

「請坐,神甫,」他把圈椅移到桌子跟前,開口說,口氣與其說是親切,不如說是隨便。「您坐吧,請!」

亞科甫神甫對著自己的空拳頭咳嗽一聲,在圈椅邊沿上彆扭地坐下,把手心放在膝蓋上。他身材矮,胸脯窄,臉上冒汗而發紅,這從一開頭起就給庫寧留下極不愉快的印象。以前庫寧再也沒想到過俄國會有外貌如此委瑣可憐的教士。亞科甫神甫的神態,他把手心放在膝蓋上的樣子,他坐在椅邊上的姿勢,都可以看出他缺乏尊嚴,甚至帶著奴顏婢膝的味道。

「神甫,我約您來是要談一件正事,……」庫寧往椅背上一靠,說。「有一種愉快的責任落到我身上,要我幫助您,做好您的一件有益的工作。……事情是這樣,我從彼得堡回來後,發現桌上有首席貴族寫來的一封信。葉果爾·德米特利耶維奇講起你們辛科沃村就要開辦一所教區學校,要我承擔照管那所學校的任務。我呢,神甫,很高興,滿心的高興。……甚至還不止於此,我熱誠地接受了這個建議!」

庫寧站起來,在書房裡走來走去。

「當然,不僅葉果爾·德米特利耶維奇知道,大概您也知道,我手頭沒有大筆的款項。我的莊園已經抵押出去,我如今全靠常任委員的薪金生活。因此,您不能指望我提供很大的資助,不過凡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會去做。……那麼,神甫,您認為那所學校應該什麼時候開辦呢?」

「應該在有了錢的時候,……」亞科甫神甫回答說。

「現在您總已經弄到一點錢了吧?」

「幾乎一點也沒有,先生。……農民們在村會上通過決議,每個男丁每年交三十戈比,不過要知道,這只是一句諾言罷了!第一批設備費至少也要兩百盧布。……」「嗯,是埃……可惜我現在沒有這麼一筆錢,……」庫寧嘆道。「我這次旅行把錢全花光了,甚至……欠下了債。那我們來共同想想辦法吧。」

庫寧就把他的設想講出來。他述說他的考慮,同時盯住亞科甫神甫的臉,想在他臉上找到讚許和同意的跡象。可是那張臉冷冰冰的,神色呆板,除了靦腆的膽怯和不安外,什麼表情也沒有。誰瞧著他那種神態,都會以為庫寧所講的話過於深奧,亞科甫神甫聽不懂,只是出於禮貌才在聽,同時卻深怕人家看穿他聽不懂似的。

「看得出來,這傢伙不怎麼聰明,……」庫寧想。「膽小得不得了,而且有點獃頭獃腦。」

一直到聽差走進書房,端著托盤,送來兩大杯茶和一盤小甜麵包,亞科甫神甫才略微振作起來,甚至微微一笑。他接過他的杯子,立刻喝起來。

「我們是不是寫封信給主教大人?」庫寧繼續講他的考慮。

「要知道,認真說來,提出開辦教區學校問題的不是地方自治局,不是我們,而是高級的教會人士。他們,說實在的,應該指出資金的來源才對。我記得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為這項開支已經撥出一筆經費了。您一點也不知道嗎?」

亞科甫神甫正在專心喝茶,沒有立刻回答這句問話。他抬起藍灰色的眼睛瞧著庫寧,沉吟一下,彷彿想起了他問的話,就否定地搖了搖頭。他那張不好看的臉上,從這隻耳朵起到那隻耳朵止,洋溢著滿足的神情,露出極其庸俗的貪吃樣子。他喝著,每喝一口都覺得其味無窮。他把茶喝得一滴不剩,把杯子放在桌上,後來又拿過杯子來,仔細看看杯底,再放回去。那種滿足神情在他臉上消失了。……後來庫寧看見他的客人從盤子里拿過一個小甜麵包,吃了一小塊,把它抓在手裡翻來覆去地轉動一陣,接著就很快把它塞進口袋裡去了。

「嘿,這可完全不合乎教士的體統!」庫寧暗想,厭惡地聳起肩膀。「這是怎麼回事:是教士的貪心呢,還是孩子氣的舉動?」

庫寧請客人再喝了一大杯茶,送他到前廳去後,就在沙發上躺下,亞科甫神甫的來訪惹得他一肚子不痛快。

「多麼奇怪的野蠻人!」他想。「骯髒,邋遢,粗俗,蠢笨,而且一定是個酒鬼。……我的上帝啊,這也叫做教士,精神的父親!這就是老百姓的教師!我可以想像助祭每次做彌撒前對著他高喊『祝福吧,人間的主宰!』的時候,助祭的聲調里一定含著多少諷刺的意味!好一個人間的主宰!這個人間的主宰連一丁點尊嚴也沒有,又缺乏教養,把面包藏在口袋裡象小學生似的。……呸!主啊,主教的眼睛上哪兒去了,怎麼讓這麼個人擔任聖職?他們派這樣的人來做教師,那把人民看成什麼人了?這兒需要的人是那種……」庫寧開始沉思俄國的教士應當是什麼樣子的人。……「比方說,如果我來做教士,……一個有教養而又熱愛自己工作的教士能夠做出很多事情。……換了我,學校早就辦起來了。佈道詞嗎?如果一個教士真心誠意,被自己對事業的熱愛鼓舞著,那他就能講出多麼美妙動聽的佈道詞啊!」

庫寧就閉上眼睛,心裡編出一篇佈道詞。過了一忽兒他在桌旁坐下,很快把它寫下來。

「我把它送給那個紅頭髮的傢伙,讓他拿到教堂里去念一 遍,……」他想。

下一個星期日早晨,庫寧坐車到辛科沃村去解決學校問題,順便看一看教堂,他自己就是那個教區的教民。儘管道路泥濘,那天早晨卻天氣晴和。太陽明亮地照耀著,陽光照透了這兒那兒一片片殘留的白雪。白雪在同大地告別,光芒四射好比鑽石,看上去刺痛眼睛,在白雪旁邊,冬麥的幼苗在迅速地長出來,一片碧綠。白嘴鴉在大地的上空莊嚴地飛翔。有一隻白嘴鴉飛著降到地面上,向前跳了幾下才站穩。

……

庫寧坐著馬車來到那個用木頭建造的教堂,那教堂破舊而灰色。教堂門廊上的小柱子原是塗過白漆的,如今白漆已經完全脫落,象是兩根難看的車杠。門口上方原有一個聖像,現在看上去卻成了完全烏黑的斑點。然而這種貧困的光景觸動了庫寧的心,使他深受感動。他謙虛地低下眼睛,走進教堂,在門旁站祝彌撒還剛剛開始。一個年老的誦經士,脊背彎得象車軛,正用低沉含混的男高音誦讀禱詞。亞科甫神甫獨自主持彌撒,沒有助祭協助,他自己在教堂里走來走去,搖著手提香爐。要不是庫寧走進這個赤貧的教堂里的時候心裡充滿謙遜的感情,那他見到亞科甫神甫是一定會笑的。他看見那個矮小的教士穿著一件揉皺的、特別長的舊黃布法衣,法衣的底襟在地上拖來拖去。

教堂里沒有站滿人。庫寧看一下這個教區的教民,他乍一看就為一種古怪的現象暗暗吃驚:他只看見些老人和孩子。

……那些到了幹活年齡的人都到哪兒去了?那些青年人和壯年人都到哪兒去了?然而他略微站了一忽兒,定睛細看那些蒼老的臉,這才瞧出他錯把青年看成老人了。然而他對眼睛的這種小小的錯覺卻沒有在意。

教堂裡邊也破舊,灰色,跟外邊一樣。聖障和深棕色的牆壁由於年陳日久而沒有一處不是被油煙熏黑,也沒有一處不斑駁。窗子倒有很多,可是總的調子是灰色,因而教堂里老是顯得昏暗。

「凡是心靈純潔的人,到這兒來禱告倒挺好,……」庫寧想。「如同羅馬的聖彼得教堂以它的雄偉使人震驚一樣,這兒卻以謙卑和簡樸來感動人。」

不過等到亞科甫神甫登上祭壇,開始做彌撒,庫寧的虔誠心情就煙消雲散了。亞科甫神甫年紀還輕,是從宗教學校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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