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狼

地主尼洛夫是個健壯結實的男人,在全省以非凡的體力聞名。有一天傍晚他同法院偵訊官庫普梁諾夫一起打獵歸來,順便到磨坊去看望老人瑪克辛。那兒離尼洛夫的莊園只有兩俄里遠,然而兩個獵人已經疲倦得很,不願意再往前走,就決定在磨坊里多歇一會兒。這個決定倒也大有好處,因為瑪克辛那兒有茶葉和糖,兩個獵人又隨身帶來相當多的白酒、白蘭地和家裡做的各種吃食。

吃完東西,兩個獵人開始喝茶,閑談起來。

「有什麼新聞嗎,老大爺?」尼洛夫對瑪克辛說。

「有什麼新聞?」老人笑著說。「倒是有個新聞,那就是我想求您給我一支槍。」

「你要槍幹什麼用?」

「幹什麼用?或許也沒有什麼用。要知道我只是隨便問一 聲,想要一支槍擺擺威風罷了。……反正我眼力不濟,不能使槍了。鬼才知道那條發瘋的狼是從哪兒來的。它已經來過兩天。……昨天傍晚它在村子附近咬死一頭小駒子和兩條狗。

今天天剛亮,我走出去,正巧它,該死的東西,在一棵白柳樹底下坐著,伸出爪子打自己的臉。我就對它吆喝一聲:「去!『可是它一個勁兒瞧著我,象個魔鬼似的。……我拾起一塊石頭朝它扔過去,可是它齜出牙來,兩隻眼睛閃著光,象兩個燭火似的,隨後往白楊林走去。……我嚇得要死喲。」

「鬼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偵訊官嘟噥說。「一條瘋狼正跑來跑去,我們卻在這兒逛盪。……」「哼,那又怎麼樣?我們可是帶著槍的。」

「您用鳥槍可打不死狼。」

「何必開槍?單用槍托就能把它活活砸死。」

尼洛夫就開始證明再也沒有比用槍托砸死狼更容易的事了,還講起有一次他怎樣舉起普通的手杖,一下子就把撲到他身上來的大瘋狗當場打死了。

「您當然可以講這種話!」偵訊官說,嘆口氣,嫉妒地瞧著他的寬肩膀。「您的力氣那麼大,托主的洪福,簡直打得過十個人呢。您慢說用手杖,就是伸出一根手指頭也能把狗捅死。可是一個普通人,剛剛舉起手杖,剛剛看準下手的地方,剛剛動手,那隻狗卻已經把他咬過五回了。這可是要命的事埃……再也沒有比恐水症①更痛苦和更可怕的病了。當初我頭一回見到得了那種瘋病的人,事後我有五天走來走去象個迷了心竅的人,而且從那以後我就痛恨世界上一切愛狗的人和一切狗了。第一,可怕的是,那種病很快就會致人死命,猝不及防。……一個人好端端走著,心平氣和,腦子裡什麼也沒想,不料突然間,平白無故,瘋狗把他咬一口!立刻,這個人的腦子裡就裝滿一種可怕的想法:他已經死定了,無可挽回,沒有救了。……隨後您可以想像他多麼焦急而痛苦地等著這種病發作,那種提心弔膽的心情一分鐘也不會離開這個讓狗咬過的人。隨著提心弔膽,那種病真就來了。最要命的是那病治不好。一旦發了病,人就完蛋。據我所知,從醫學上來說,要治好這種病根本不可能。」

「這種病在我們村子裡倒治得好,老爺!」瑪克辛說。「不管誰得了這種病,米龍一治就好。」

「這是瞎說說的,……」尼洛夫說,嘆口氣。「關於米龍的本事,無非是傳說罷了。去年,村子裡的斯喬普卡給狗咬了,任什麼米龍也無濟於事。……儘管給他灌了各種莫名其妙的玩意兒,他也還是發了瘋。不,老大爺,這種病,誰都沒法辦。要是我遇上這種意外,要是我給瘋狗咬了,我就索性朝著腦門子開一槍了事。」

關於恐水症的這場可怕的談話發生了影響。兩個獵人漸漸停住嘴,繼續喝茶,一言不發。他倆都不由自主地開始暗想,一個人的生命和幸福自有天數,往往為偶然的瑣事所左右,那類事卻分明微不足道,正如俗語所說,連一個吃空的蛋殼也不值②。他們都感到煩悶而憂鬱。

喝過茶後,尼洛夫伸個懶腰,站起身來。……他想到外面去。他在糧囤旁邊稍稍走了一陣,就推開小門,走出去。外邊,蒼茫的暮色早已過去,真正的夜晚來了。那條河現出寧靜酣暢的睡意。

河壩上滿是月光,一丁點陰影也沒有。河壩中央有個破瓶子,瓶頸閃閃發光,象是一顆星。磨坊的兩個輪子倒有一 半隱藏在一棵大柳樹的陰影里,那樣兒顯得氣憤而沮喪。……尼洛夫張開整個胸膛,吐出一口氣,朝河水瞥了一眼。

……四下里一點動靜也沒有。河水和河岸已經睡熟,連魚都不濺水了。……可是,忽然,尼洛夫覺得對岸,比柳叢高一 點的地方,有個象黑球似的陰影滾動不停。他就眯細眼睛。陰影消失了,然而不久又出現,一路歪斜地滾到水壩上來了。

「狼!」尼洛夫想起來。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想到他應該跑回磨坊,黑球卻已經滾到水壩上,然而不是照直朝著尼洛夫這邊,卻是一路歪斜地滾過來了。

「要是我轉身跑掉,它就會朝著我後背撲過來,」尼洛夫心裡盤算著,感到他頭髮底下的頭皮發涼。「我的上帝啊,連手杖也沒帶來!好,我就站在這兒,把……把它掐死!」

尼洛夫開始密切地注視狼的活動和它身子的神態。狼順水壩的邊沿跑著,已經來到他跟前。……「它會從我身邊跑過去!」尼洛夫暗想,眼睛盯住它不放。

可是這時候,狼眼睛沒瞧他,好象無心地發出一聲凄涼刺耳的嚎叫,回過臉來瞧著他,站住了。它彷彿在考慮:應該撲上去呢,還是不理他?

「要用拳頭砸它腦袋,……」尼洛夫想,「把它砸昏。

……「

尼洛夫驚慌失措,自己也不清楚這場搏鬥是誰先動手的:是他呢,還是狼?他只明白一個特別可怕的緊急時刻已經來臨,他得把全部力量集中在右手上,一把揪住狼腦後的脖梗子。緊接著就發生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令人難於相信,連尼洛夫自己都覺得象是一場夢。狼被他抓住,開始凄厲地嗥叫,死命掙脫,尼洛夫手裡本來捏住的狼皮皺摺,又涼又濕,這時候開始在他手指中間滑來滑去。狼極力要擺脫它後腦殼上的手,就舉起前肢直立起來。於是尼洛夫伸出左手抓住它的右肢,抵緊它的右腋,右手趕忙放開狼的後腦殼,抓住它的左腿,抵緊它的左腋,把那條狼舉在半空中。所有這些都是一剎那間干出來的。尼洛夫要狼咬不到他的手,而且不讓它的頭轉動,就把兩隻手的大拇指夾住它脖子旁邊的鎖骨,象馬刺一樣。……狼伸出爪子攀住他的肩膀,因而找到了支點,然後使出全身力量擺動身子。它沒法咬到尼洛夫的胳膊,就想把嘴湊到他臉上和肩膀上去,然而兩個大拇指不容它這樣做,掐緊它的脖子不放,掐得它疼痛難熬。……「糟了!」尼洛夫暗想,盡量把頭往後仰。「它的口涎滴到我嘴唇上來了。那麼,即使我依靠某種奇蹟能夠擺脫它,我也還是完了。」

「來人吶!」他喊起來。「瑪克辛!來人吶!」

兩個對手,尼洛夫和狼,彼此的腦袋一般高,互相瞧著對方的眼睛。……狼把兩排牙齒咬得發響,喉嚨里發出刺耳的叫聲,唾沫四濺。……它的兩條後肢在找支點,不時碰到他的膝蓋。……它眼睛裡映著月光,一點也沒有兇狠的神情,反而在哭,就象人的眼睛似的。

「來人吶!」尼洛夫又喊道。「瑪克辛!」

然而磨坊里的人聽不見他的叫聲。他本能地感到喊聲太高會削弱他的力量,因此他的喊聲並不高。

「我要往後退,……」他暗自決定。「一直退到門口,然後再喊。……」他就開始往後退,可是還沒退出兩俄尺③,就感到右手已經沒有力氣,腫脹了。這以後不久終於發生了這樣的事:他聽見自己發出一聲撕裂人心的喊叫,感到右肩上痛得厲害,忽然有一種濕潤溫熱的東西順著他整個胳膊和胸脯流下去。後來他聽見瑪克辛的聲音,看明白偵訊官跑過來,臉上露出驚嚇的神情。……直到他們硬掰開他的手指,對他申明說狼已經死了,他才鬆開手,放掉他的仇敵。強烈的感受鬧得他昏昏沉沉,他一路走回磨坊,感到鮮血已經流到他的大腿上,流到右腳的靴子里,感到自己快要昏厥了。他見到燈火、茶炊、酒瓶,這才清醒過來,想起剛才他經歷過的種種恐怖和危險,而且這種危險對他來說還只是剛剛開頭。他臉色蒼白,瞪大眼睛,滿頭大汗,在麻袋上坐下,兩條胳膊軟弱無力地垂下來。偵訊官和瑪克辛給他脫下衣服,包紮傷口。傷勢不輕。狼抓破了他整個肩膀上的皮膚,甚至觸動了肌肉。

「為什麼您沒把它丟進河裡?」面色蒼白的偵訊官正在給他止血,激昂地說。「為什麼您沒把它丟進河裡呀?」

「我沒往那兒想!我的上帝啊,我沒往那兒想!」

偵訊官本來已經開始安慰他,鼓舞他,可是既然先前他用濃重的色彩著意渲染過恐水症,那麼一切安慰的話語就都不得體,因此他認為還是不說為妙。他好歹扎完傷口,就打發瑪克辛到莊園上把馬車叫來,可是尼洛夫等不及馬車來就步行回家去了。

早晨六點鐘光景,尼洛夫臉色蒼白,蓬頭散發,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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