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訶夫1886作品第二卷 阿加菲雅

契訶夫1886作品第二卷

阿加菲雅

我住在某縣的時候,常有機會到杜包沃村的菜園,在守園人那兒做客,他名叫薩瓦·斯土卡奇,或者簡單點,叫薩甫卡。那些菜園是我在所謂「專門」釣魚的時候最喜歡去的地方,每逢那種時候,我一走出家門就不知道何日何時才會回來,總是把各種釣魚工具統統帶在身邊,一樣也不少,還隨身準備下乾糧。認真說來,使我發生興趣的與其說是釣魚,還不如說是那種逍遙自在的遊逛、不定時的進餐、同薩甫卡的閑談、在寧靜的夏夜裡的久坐。薩甫卡是個小夥子,年紀二十五歲上下,身材魁梧,相貌漂亮,結實得象是打火石。大家都稱道他是個通情達理、頭腦清醒的人,他能讀會寫,很少喝酒,然而講到做一個工人,這個年輕強壯的人卻連一個銅錢也不值。在他那粗繩般結實的筋肉里,有一種沉重而無法剋制的怠惰跟他強大的體力同時並存。他在村子裡住著,象大家一樣有自己的小木房,分到一塊份地,可是他不耕田,不播種,任什麼手藝也不學。他的老母親沿街乞討,他自己卻象天上的鳥那樣生活:早晨還不知道中午吃什麼。這倒不是說他缺乏意志、精力或者對他母親的憐憫,而不過是他沒有勞動的興緻,也感覺不到勞動的益處罷了。……他周身散發出逍遙自在的氣息,從來不捲起袖子幹活,對閑散的生活抱著一種先天的、幾乎是藝術家的愛好。每逢薩甫卡年輕健康的身體在生理上渴望活動一下筋肉,這個小夥子就暫時專心干一件隨意做做而又毫無意義的事情,例如把一根沒有絲毫用處的木橛子削一削尖,或者同村婦們互相追逐。他最喜愛的姿態就是呆然不動。他能夠一連幾個小時站在一個地方紋絲不動,眼睛看著一個東西出神。他一時心血來潮,也會活動一下,然而那也只是在需要他做出急驟而突兀的動作的時候,例如揪住一隻正在奔跑的狗的尾巴,扯下一個村婦的頭巾,跳過一個寬闊的深坑。不消說,由於這樣不愛活動,薩甫卡就一貧如洗,生活比任何一個孤苦赤貧的農民都不如。隨著時光的流逝,他欠交的稅款勢必愈積愈多,於是他,這個年輕力壯的人,就由村社派去干老年人的活兒,做村社菜園的看守人和茅草人了①。儘管別人嘲笑他過早地成了老年人,他卻毫不在乎。這個差使清靜,適合於沉思默想,倒恰好投合他的脾胃。

有一次,那是五月間一個天氣晴和的傍晚,我正巧在薩甫卡的菜園裡做客。我記得,我在破舊的車毯上躺著,就在一個窩棚旁邊,窩棚里冒出濃重的乾草氣味,使得人透不出氣來。我把兩隻手墊在腦袋底下,眼睛望著前方。我的腳旁放著一把木製的乾草叉。乾草叉的那一邊站著薩甫卡的小狗庫特卡,象一塊黑斑似的映入我的眼帘。離庫特卡不遠,大約兩俄丈開外,平地急轉直下,成為一條小河的陡岸。我躺在那兒,看不見那條河。我只能看見岸邊叢生的柳林的樹梢,以及對岸那彷彿經誰啃過而彎彎曲曲的邊沿。對岸的遠處,在烏黑的山丘上,就是我的薩甫卡居住的村子,村子裡那許多小木房象受驚的小山鶉似的彼此擠緊。山丘後邊是滿天的晚霞,正在漸漸暗下去。目前只剩下一條暗紅色的長帶了,就連它也開始蒙上薄薄的一層碎雲,猶如快要燒完的煤塊蒙上了一層灰燼似的。

菜園右邊是一片小小的赤楊林,顏色發黑,正在低聲細語,偶爾刮過去一陣風,它就戰慄一陣。左邊伸展著一片廣漠無垠的田野。那邊,在目力不能從黑暗中分清哪是田野和哪是天空的地方,有個燈火在明亮地閃爍。薩甫卡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坐著。他象土耳其人似的盤腿坐定,低下頭,獃獃地瞧著庫特卡。我們的釣鉤掛著活餌,早已放進河水,我們沒有別的事可做,只能靜靜地養神,從沒勞累過、一直在休息的薩甫卡極其喜愛這種養神。晚霞還沒完全消退,夏夜卻已經帶著溫存而催人入睡的撫愛擁抱大自然了。

一切東西都靜止不動,沉進第一陣酣睡,只有一隻我不熟悉的夜鳥在赤楊林里懶洋洋地拖著長音發出抑揚頓挫的長聲,象是在問一句話:「你見到尼基達了?」然後又立刻回答自己說:「見到了!見到了!見到了!」

「為什麼今天晚上夜鶯不歌唱呢?」我問薩甫卡說。

那個人慢騰騰地轉過臉來對著我。他臉龐很大,然而臉容開朗,富於表情,神色柔和,就跟女人一樣。隨後他抬起溫和而沉思的眼睛看一下赤楊林,看一下柳叢,慢騰騰地從口袋裡取出小笛子,放在嘴上,悠揚地吹出雌夜鶯的叫聲。立刻,彷彿回答他的悠揚的笛聲似的,一隻秧雞在對岸嗞啦嗞啦地叫起來了。

「這也叫夜鶯啊,……」薩甫卡笑著說。「嗞啦!嗞啦!倒好象它在拉釣鉤似的。不過話說回來,它大概也認為它是在唱歌呢。」

「我倒喜歡這種鳥,……」我說。「你知道嗎?候鳥南飛的時候,秧雞不是飛,而是在陸地上跑。只有遇到河和海,它才飛過去,否則就一直在陸地上走。」

「好傢夥,跟狗一樣,……」薩甫卡咕噥了一句,帶著敬意向正在叫喚的秧雞那邊望去。

我知道薩甫卡非常喜歡聽人講話,就把我從狩獵書上看到的有關秧雞的事一五一十講給他聽。我不知不覺從秧雞講到候鳥南飛。薩甫卡專心聽我講下去,連眼睛也不眫一下,自始至終愉快地微笑。

「這種鳥覺得哪兒親一些呢?」他問。「是我們這邊呢,還是那邊?」

「當然是我們這邊。這種鳥本身就是在這兒出生的,又在這兒孵出小鳥,這兒就是它的故鄉嘛。至於它飛到那邊去,那也只是為了免得凍死罷了。」

「有意思!」薩甫卡說,伸個懶腰。「不管講什麼,都滿有意思。拿鳥兒來說,或者拿人來說,……再不然,拿這塊小石頭來說,樣樣東西都有它的道理!……唉,老爺,要是我早知道您來,我就不會叫那個娘們兒今天到這兒來了。……有個娘們兒要求今天晚上到這兒來。……」「哎,你請便,我不會打攪你們!」我說。「我可以到小樹里去躺著。……」「得了吧,這是什麼話!她要是明天來,也死不了。……如果她能坐在這兒,聽人講話倒也罷了,可她老是要胡說八 道。有她在,就不能正正經經地談話了。」

「你是在等達莉雅吧?」我沉默了一忽兒,問道。

「不。……今天是另一個女人要來。……鐵路扳道工的老婆阿加菲雅。……」薩甫卡是用平素那種冷漠的、有點低沉的聲調說這些話的,彷彿他講的是煙草或者麥粥似的,可是我聽了卻吃一驚,猛然欠起身來。我認得扳道工的妻子阿加菲雅。……她是個還十分年輕的少婦,年紀不過十九歲或者二十歲,去年剛剛嫁給鐵路的扳道工,一個威武的年輕小夥子。她在村裡住著,她的丈夫每天晚上從鐵路線回到她那兒去過夜。

「老弟,你跟那些女人來往早晚會惹出禍事來的!」我嘆道。

「隨她們去吧。……」

薩甫卡沉吟了一下又補充說:

「我對那些娘們兒也這麼說過,她們就是不聽嘛。……她們那些傻娘們兒簡直滿不在乎!」

緊跟著是沉默。……這當兒天色越來越黑,樣樣東西都失去原有的輪廓了。山丘後面的一長條晚霞已經完全消散,天上的繁星變得越來越明亮,越燦爛。……草螽憂鬱、單調的鳴聲,秧雞嗞啦嗞啦的啼叫和鵪鶉咕咕的叫聲都沒有破壞夜晚的寂靜,反而給它增添了單調。似乎那些輕柔悅耳的叫聲不是來自飛禽,也不是來自昆蟲,而是來自天上俯視著我們的繁星。……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薩甫卡。他慢騰騰地把眼睛從烏黑的庫特卡移到我身上,說:「我看,老爺,您覺得煩悶了。那就吃晚飯吧。」

他沒有等我同意,就肚皮朝下,爬進窩棚,在那兒摸索著,這時候整個窩棚就開始象樹葉似的戰慄起來,隨後他爬回來,把我的白酒放在我面前,另外還放了個土碗。碗里有幾個燒硬的雞蛋、幾塊葷油黑麥餅和幾塊黑麵包,另外還有點別的東西。……我們用一隻彎腿的、站不穩的杯子喝酒,然後吃起那些東西來。……鹽粒很大,而且是灰色的,麥餅油膩而骯髒,雞蛋老得跟橡膠似的,可是另一方面,這些東西吃起來又是多麼香!

「你孤苦伶仃,可是你這兒的吃食倒不少呢,」我指著土碗說。「你是從哪兒拿來的?」

「那些娘們兒送來的,……」薩甫卡嘟嘟噥噥地說。

「她們為什麼給你送這些來呢?」

「不為什麼,……憐惜我唄。……」

不單是薩甫卡的吃食,就連他的衣服也帶著女人「憐惜」的痕迹。例如這天傍晚,我發現他腰上系著一條新的絨線帶,他骯髒的脖子上套著一根猩紅色絲帶,絲帶上掛著一 個小小的銅十字架。我知道女性對薩甫卡的鐘愛,也知道他不樂意談女人,所以我沒有繼續問下去。況且也沒有時間談話。……庫特卡本來在我們跟前轉來轉去,著急地等我們丟給它食物,這時候忽然豎起耳朵,汪汪地叫起來。遠處響起了斷斷續續的濺水聲。

「有人蹚著水來了,……」薩甫卡說。

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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