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巫婆

巫婆

時間臨近深夜。教堂誦經士薩威里·蓋金在教堂看守人的小屋裡一張大床上躺著。雖然他養成習慣,素來跟雞同一 個時間睡覺,可是今天他卻沒睡著。他那條被子是用五顏六 色的花布片縫成的,已經很臟。他那紅褐色的硬頭髮從被子的這一頭鑽出來,被子的另一頭呢,伸出他那雙很久沒有洗過的大腳。他在聽。……他的小屋嵌在教堂圍牆當中,只有一扇窗子對著曠野。曠野上正在進行一場真正的廝殺。誰都難於聽明白這是誰要結果誰的性命,究竟為了消滅誰才鬧得天翻地覆,不過根據那種險惡而又經久不息的喧囂聲來判斷,必是有誰打了很大的敗仗。得勝的一方正在曠野上窮追敵人,咆哮著衝進樹林,竄上教堂的房頂,舉起拳頭兇狠地敲打窗子,大發雷霆,敗北的那一方卻在哀號,痛哭。……凄厲的哭聲時而就在窗外響,時而升高,到房頂上去了,時而又鑽進火爐里。那哭聲不是求救的呼喊,而是悲悲切切,知道大勢已去、無法挽救的哀號。雪堆蒙上薄薄的一層冰殼,雪堆上,樹木上都有淚珠顫抖,大路和小徑上泛濫著由泥土和溶化的雪水合成的黑色泥漿。一句話,大地正在解凍,可是夜色太黑,天空看不清這一點,卻用盡全力把大片的新雪撒在溶化的大地上。風在空中遊盪,象醉漢似的。……它不讓雪落在地面上,卻在黑暗裡由著性兒把它捲來捲去。

蓋金傾聽著這種音樂,皺起眉頭。問題在於他知道,或者至少已經猜出窗外這場動亂會鬧出什麼事來,而且是誰在操縱這場動亂。

「我知道!」他嘟噥說,在被子里舉起手指威脅著一個什麼人。「我全知道!」

誦經士的妻子拉伊薩·尼洛芙娜在窗旁的凳子上坐著。

一盞鐵皮小燈放在另一個凳子上,彷彿膽怯而且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似的,灑下微弱而閃爍的亮光,照在她寬闊的肩膀上,照在她美麗誘人的身體輪廓上,照在她那根垂到地面的粗辮子上。她正在用粗麻布縫麻袋。她的雙手很快地活動著,然而她的整個身體、眼神、眉毛、厚嘴唇、白凈的脖子,卻一 動也不動,專心干那種單調而機械的工作,彷彿睡著了似的。

她只偶爾抬起頭來,讓她那疲乏的脖子休息一下,瞟一眼窗外,看看風雪怎樣在那兒逞威,然後又對著那塊粗麻布低下頭去。她美麗的臉上生著一個獅子鼻,兩邊有兩個酒窩,然而那張臉卻一無表情,既沒有願望,也沒有憂傷,更沒有歡樂。美麗的噴泉在不噴水的時候,也總是這樣一無表情的。

不過後來她總算做完一個麻袋,把它丟在一旁,舒暢地伸懶腰,把昏花呆板的目光停在窗子上。……窗玻璃上淌著水珠,粘著些白色的、短命的雪花。那些雪花落在玻璃上,看一眼誦經士的妻子,就溶化了。……「你過來睡吧!」誦經士嘟噥說。

誦經士的妻子一聲不響。可是突然,她的睫毛動彈一下,眼睛裡流露出注意的神色。薩威里本來一直躺在被子里觀察她臉上的表情,這時候就伸出頭來,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好象有人來了,……」誦經士的妻子輕聲回答說。

誦經士就用胳膊和腿撩開被子,爬起來,在床上跪著,呆瞪瞪地瞧著他的妻子。小燈那膽怯的亮光照亮他滿是鬍子的麻臉,從他蓬鬆的硬發上滑過去。

「你聽見了嗎?」他的妻子問。

在風雪單調的呼嘯聲中,他隱約聽見玎玲玲的尖細的哀叫聲,象是一隻蚊子想要落到人的臉上來,卻受到阻撓,於是生氣了,就嗡嗡地叫起來似的。

「那是郵車,……」薩威里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嘰咕說。

離教堂三俄里遠有一條驛道。遇到颳風的天氣,如果風從大路刮到教堂來,那末在這小屋裡住著的人就能聽見車鈴聲。

「主啊,這樣的天氣還有這種興緻趕著車出來!」誦經士的妻子嘆道。

「這是公事。你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反正得趕著車上路。……」哀叫聲在空中響了一陣,停了。

「車子過去了!」薩威里躺下去,說。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蓋上被子,清楚的車鈴聲卻又傳到他耳朵里來。誦經士不安地看一眼妻子,從床上跳下地,搖晃著身子,在火爐旁邊走來走去。小鈴鐺略微響了一忽兒,又停了,彷彿破裂了似的。

「聽不見了,……」誦經士嘰咕一句,站住,眯細了眼睛瞧著妻子。

可是就在這時候,風敲打窗子,又把尖細清脆的哀叫聲送來了。……薩威里臉色煞白,喉嚨里乾咳一聲,又光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

「有人在叫那輛郵車兜圈子!」他聲音沙啞地說,惡狠狠地斜起眼睛瞧著妻子。「你聽見嗎?郵車給擺布得不住兜圈子!

我……我知道!我怎會不……不明白?「他嘰嘰咕咕說。」我全知道,你這該死的!「

「你知道什麼?」誦經士的妻子輕聲問道,眼睛沒離開窗子。

「我知道這都是你干出來的,女妖魔!都是你干出來的,你這該死的!不管是這場風雪還是那輛郵車兜圈子,……一 概都是你干出來的好事!都是你!」

「你發瘋了,糊塗蟲,……」誦經士的妻子平靜地說。

「我早就看穿你這一手了!當初結婚的時候,我頭一天就看出你身子里流著母狗的血!」

「呸!」拉伊薩驚愕地說,聳了聳肩膀,在胸前畫個十字。

「你快點在胸前畫個十字,傻瓜!」

「巫婆就是巫婆,」薩威里繼續用一種要哭出來的低沉聲調說,撩起襯衫的底襟匆匆地擤一下鼻子。「雖然你是我的老婆,雖然你是教會裡的人,然而就是到了舉行懺悔禮那天,我也還是要照直說出你是個什麼東西。……沒錯兒!主啊,保佑我,寬恕我吧!去年,先知但以理與三少年①節的前夜,起過一場暴風雪,結果怎麼樣呢?那個工匠跑到我們這兒來取暖了。後來,到阿歷克塞聖徒節,河上的冰裂開了,那個鄉村警察突然跑到這兒來了。……他跟你這個該死的聊了個通宵,早晨他走的時候,我瞧他一眼:嘿,他的眼睛周圍起了黑眼圈,連兩個腮幫子都凹下去了!啊?八月齋期當中有過兩次暴風雨,每一回都有個獵人到我們家裡來過夜。我什麼都看見了,他這該死的!我全看見了!啊,她的臉漲得比大蝦都紅了!啊哈!」

「你什麼也沒看見。……」

「哼,是啊!去年冬天聖誕節前,在克利特十殉教徒節那天,暴風雪鬧了一天一夜,……你記得嗎?首席貴族的文書迷了路,跑到我們這兒來了,那條狗。……你貪圖他什麼呀!

呸,區區一個文書罷了!為他也值得鬧出這麼樣的天氣來!一 個臭文人,老是擤鼻涕,身材矮極了,滿臉的粉刺,歪著個脖子。……要是他長得漂亮倒也罷了,可是,呸,一副鬼相喲。「

誦經士歇口氣,擦了擦嘴唇,仔細聽著。鈴聲已經聽不見了,然而房頂上猛然刮來一陣風,窗外的黑暗裡就又響起了鈴聲。

「現在那一套又來了!」薩威里繼續說。「郵車不是平白無故轉圈子的!要是郵車不是找你,你就朝著我的眼睛吐唾沫好了!啊,魔鬼真會辦事,倒是個好幫手呢!他讓郵車轉來轉去,臨了就領到這兒來了。我知道!我看得出來!你瞞不了我,你這魔鬼的玩具,邪心思的騷娘們兒!這場暴風雪剛一開頭,我馬上就明白你安的什麼心。」

「好一個蠢貨!」誦經士的妻子冷笑說。「怎麼,按你那糊塗想法,這種壞天氣都是我搞出來的?」

「嗯。……你笑吧!是你搞出來的也罷,不是你搞出來的也罷,反正我看得出來:你身上的血一沸騰,天氣就變了,天氣一變,就准有個瘋子跑到這兒來。每一次都這樣!可見就是你在作怪!」

誦經士要說得動聽些,就把一個手指按住額頭,閉上左眼,用唱歌般的聲調說:「啊,瘋魔!猶大的罪惡呀!如果你真是人而不是巫婆,你就該用你的腦筋好好想一想:倘或來人不是工匠,不是獵人,不是文書,而是個化了裝的魔鬼,那怎麼得了!啊?你該好好想一想呀!」

「你也真是糊塗,薩威里!」誦經士的妻子嘆道,憐憫地瞧著她的丈夫。「當初我爸爸在世,住在這兒的時候,有很多人來求他治熱病,那些人各式各樣,有從鄉村裡來的,有從移民村來的,有從亞美尼亞人的田莊上來的。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來,誰也沒有把他們說成魔鬼。可是現在,一年當中,遇上壞天氣,有個把人到我們這兒來取暖,你這個蠢貨就大驚小怪,馬上生出各式各樣的想法來了。」

妻子的道理打動了薩威里的心。他劈開兩隻光腳,低下頭,沉思了。他還沒有堅定地相信自己的揣測,他妻子那種誠懇冷靜的聲調使他茫然失措,不過話雖如此,他稍稍沉吟一下,又搖著頭說:「來人可不是老頭子或者羅圈腿,到這兒來要求過夜的都是年輕人嘛。……這是為什麼?光是取暖,倒還罷了,可是實際上他們是來找樂子的。不,娘們兒,天下再也沒有一種活物比你們娘們兒更狡猾的了!講到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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