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克雷洛夫

克雷洛夫①

五品文官工程師巴赫羅木金在他的寫字檯旁邊坐著,因為閑得沒事做而心情悒鬱。正好今天傍晚,在熟人家裡的舞會上,他無意中遇到了他在二十年以至二十五年前愛上過的一個女人。這個太太當初是出色的美人,對她鍾情是很容易的,就象揭鄰人的短處一樣容易。巴赫羅木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她那對天藍色的大眼睛,彷彿她的眼底鋪著柔和的天藍色絲絨。他還記得她一頭金黃而又帶點栗色的長髮,類似田野上成熟的黑麥,在雷雨前迎著大風起伏不定。……當初那個美人高不可攀,神態嚴峻,難得微笑,不過,一旦她微笑,「她就能用笑容把一支正在熄滅的蠟燭重又點燃。……」然而現在,她卻成了一個乾瘦、虛弱和嘮叨不休的老太婆,兩眼無神,牙齒髮黃了。……唉!

「這真是豈有此理!」巴赫羅木金暗想,信手用鉛筆在紙上畫著。「任什麼兇惡的意志也不能象大自然這樣糟蹋人。要是這個美人當初就知道日後會變得這麼猥瑣不堪,她會嚇死的。……」巴赫羅木金照這樣思考很久,可是隨後又突然跳起來,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主耶穌啊!」他吃了一驚。「這可是件稀罕事!我居然會畫畫?!」

在他信筆塗抹的那張紙上,在粗糙的線條和筆觸當中,出現了一個美麗的女人頭像,恰好就是以前他愛過的那個女人。

總的來說,這幅畫描得很不到家,然而那嬌慵而又嚴竣的目光、那柔和的面部輪廓、那蓬鬆起伏的濃髮,卻十分傳神。……「多麼出人意外!」巴赫羅木金繼續驚訝地想。「我居然會畫畫!我在世界上活了五十二年,從沒想到過我有什麼才能,可是到了老年,突然,謝天謝地,萬萬沒有料到,才華出現了!簡直不能想像!」

巴赫羅木金不相信自己了,就拿起鉛筆,在美麗的頭像旁邊畫了個老太婆的頭像。……這一次,猶如畫那個年輕的女人一樣,又畫得很象。……「奇怪!」他聳了聳肩膀。「很不壞嘛,見鬼!如何?可見我是個畫家!可見我很有天賦!從前我怎麼會不知道呢?這才是怪事!」

巴赫羅木金即使在舊坎肩里找到一筆錢,即使得到消息說他升了四品文官,也不會象現在發現自己有創造能力那樣又驚又喜。他伏在桌上足足忙了一個鐘頭,畫頭像,畫樹木,畫大火,畫馬。……「好得很!了不起!」他讚歎道。「只要再學會技巧,就十 全十美了。」

這時候,他不能再畫下去而且連聲讚歎了,因為一個聽差走進書房來,端著一張小桌,上面放著晚餐。他吃下一隻松雞,喝下兩大杯布爾岡②後,渾身軟綿綿的,開始沉思。……他回想這五十二年甚至一次也沒想到過他自己會有什麼才能。不錯,對藝術的美,他一生都是傾心的。他年輕的時候在業餘演出的舞台上露過身手,演奏過樂器,唱過歌,畫過布景。……而且,直到老年,他都在不斷看書,喜愛戲劇,把好詩抄錄下來留做紀念。……他素來善於說俏皮話,談吐不凡,批評中肯。……顯然,天才之火是有的,然而被各種俗務埋沒了。……「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巴赫羅木金想,「說不定我還能寫詩,寫小說呢!真的,如果我在青年時代,趁時機還不算遲,發現自己的才能,當了畫家或者詩人,那會是什麼樣的局面?啊?」

於是他的想像力為他描出另外一種生活,跟其他千百萬人的生活截然不同。它同一般俗人的生活根本不能相比。

「人們不給他們官品和勳章,這做得對,……」他暗想。

「他們是不受一切官品和勳章的約束的。……而且只有出類拔萃的人物才能評斷他們的活動。……」這時候巴赫羅木金順帶想起遙遠的過去的一件事。……他母親是個神經質而且性情乖僻的女人,有一次她跟他一塊兒走路,在樓梯上遇到一個醉醺醺、不象樣子的男人,她竟然吻一下他的手。「媽媽,為什麼你要這樣做?」他驚訝地說。

「這是個詩人!」她回答說。按照他的看法,她是做得對的。……如果她吻將軍或者樞密官的手,那就會是諂媚逢迎,自甘卑賤,對一個有教養的女人來說,再也不能想像比這更糟的事了,可是吻詩人、畫家或者作曲家的手,那卻是理所當然的。

……

「那是一種不尋常的自由生活啊,……」巴赫羅木金暗想,往他的床跟前走去。「還有他們的榮譽和名望呢?不管我在機關里的工作多麼出人頭地,也不管我爬到什麼官品,可是我的名望越不出這個螞蟻窩。……他們可就完全不同了。……詩人或者畫家,心平氣和地睡覺也罷,喝得醺醺大醉也罷,反正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在城裡和鄉下,總有人背誦他們的詩,或者觀賞他們的畫。……誰不知道他們的姓名,誰就會被人認為缺乏教養,無知》……mauvais ton.……」巴赫羅木金渾身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就往床上一坐,對聽差點一下頭。……聽差就走到他跟前,動手小心地脫掉他身上的一件件衣服。

「哪,是啊,……那真是一種不平凡的生活。……鐵路③是人們早晚會忘掉的,然而菲狄亞斯④和荷馬,人們卻會永遠記祝……特烈基亞科夫斯基⑤寫得糟透了,可是就連他也被人們記住了。……唉唉!……好冷啊!……倘或我現在是個畫家,那會怎麼樣?那我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

聽差正給他脫掉白晝穿的襯衫,換上睡衣,他就趁此機會暗自在腦子裡描繪出一幅畫面。……這時候他,畫家或者詩人,正在黑夜裡一步步走回家去。……有才能的人往往沒有馬車,那麼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只好步行。……他,這個可憐的人,就一步步走著,身上穿著褪成紅褐色的大衣,說不定腳上連套靴也沒得穿。……公寓門口有個看門人在打盹,這個粗魯的畜生開了門,看也沒看他一眼。……在那邊,在社會人士當中,詩人或者畫家的名字受到尊崇,然而那種尊崇卻沒給他帶來什麼好處:看門人並沒有因而客氣些,僕人們也沒有和氣些,家裡人更沒有寬容些。……他的名字固然受到尊崇,可是他本人卻遭到白眼。……如今他筋疲力盡,飢腸轆轆,終於走進他又黑又悶的房間里。……他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可是,嗚呼!松雞和布爾岡卻沒有。……他睏倦極了,連眼皮都合上,腦袋都耷拉到胸口上了,可是他的床又硬又涼,大有旅館的味道。……他得親手給自己倒水,親手給自己脫衣服,……光著腳在冰涼的地板上走來走去。……最後他不住地顫抖,昏昏睡去,知道他沒有雪茄,沒有馬車,……知道他書桌的中間抽屜里沒有安娜勳章和斯坦尼斯拉夫勳章,下邊抽屜里也沒有支票簿。……巴赫羅木金搖一下頭,在彈簧床墊上躺下,趕緊蓋上鴨絨被子。

「去他的!」他想著,躺得舒舒服服,快要睡著了。「去他……的吧。……幸好我年輕的時候沒有那個……沒有發現我的才能。……」聽差吹熄燈火,踮起腳尖走出去了。

「注釋」

①引自俄國作家克雷洛夫的寓言詩《雄雞與珍珠》。——俄文本編者注

②指法國布爾岡省所產的紅葡萄酒。

③這個男主人公是工程師,他的工作大約是修鐵路。

④紀元前五世紀古希臘的雕刻家。——俄文本編者注

⑤特烈基亞科夫斯基(1703—1769),俄國詩人,語言學家和文學理論家。他寫的詩古奧難懂。——俄文本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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