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墓園之夜聖誕節故事

墓園之夜聖誕節故事

「您,伊凡·伊凡內奇,講一件什麼可怕的事吧!」

伊凡·伊凡內奇就捻著唇髭,嗽一下喉嚨,吧嗒一下嘴唇,往小姐們那邊靠攏點,開口說:「我這個故事是象俄國所有最動人的故事那樣開頭的:當時我,老實說,已經有了醉意。……我在一個老朋友家裡迎接新年,喝的酒真不少。為了替我自己辯白,我得說明,我根本不是出於歡樂才喝酒的。為新年這樣的無聊事而高興,依我看來,是荒唐的,跟人類的理性不相稱。新的一年跟舊的一年同樣糟糕,差別僅僅在於舊的一年固然不好,新的一年卻往往更差。……依我看來,迎接新年不應當高興,倒應當痛苦,哭泣,起意自殺才對。不要忘記,新年越來得多,離死亡就越近,禿頂就越寬,皺紋就越深,妻子就越老,孩子就越多,錢卻越少了。……」因此,我是出於悲傷才灌酒的。……我從朋友家裡出來,大教堂的鐘敲響,那正是兩點鐘。街上,天氣壞透了。……鬼也鬧不清這究竟算是冬天還是秋天。四下里那麼黑,簡直伸手不見五指:你瞧啊瞧的,卻什麼也看不見,好象給關在一個黑鞋油的鐵盒裡似的。雨點不住地抽打著。……凜冽刺骨的寒風唱出可怕的曲調,呼號,悲哭,哀鳴,尖叫,彷彿大自然的樂隊由一個女巫指揮著。泥漿在人腳下凄涼地啜泣。

路燈暗淡無光,活象淚汪汪的寡婦。……可憐的大自然正在Friedrich -h eraus①。……總而言之,這樣的天氣只有竊賊和強盜才會高興,我這樣一個溫和而帶酒意的居民是不會高興的。這種天氣使得我心情鬱悶。……「『生活是無聊的事,……』我踩著泥地,搖搖晃晃,暗自進行著哲理的思考。『這不過是空虛而沒有意義的鬼混,……空中樓閣罷了。……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年年過去,你卻依然故我,仍然是個畜生。……再過若干年,你也還是原來的樣子,好酒貪杯,混吃混睡。……最後人家就把你這個蠢貨埋在墳墓里,用你的錢舉辦喪宴,吃著油餅說:」他是個好人,只可惜,這個混蛋留下來的錢太少了!……』「我從美善斯卡亞街往普列斯尼亞街走去,這段距離對醉漢來說相當可觀。……我在烏黑的小巷裡穿來穿去,一個活人也沒遇到,一個活的聲音也沒聽見。起初我怕套靴里灌進泥漿,就在人行道上走,可是後來,儘管我小心戒備,套靴里還是開始凄涼地啜泣,我就索性轉到馬路上,在那兒,撞著道旁小石柱或者摔進溝里的機會畢竟少一點。……」我走的這條路淹沒在寒冷的漆黑中:起初我在馬路上倒還能碰到光線昏暗的路燈,可是等到我穿過兩三條巷子,連這種設備也不見了。我只好摸黑往前走。……我瞧著眼前的黑暗,聽著上邊凄涼的風聲,加緊步子往前走。……我的靈魂漸漸充滿一種說不出的恐懼。……等到我發現迷失方向,走岔了路,這種恐懼就變成心驚膽戰了。

「『馬車!』我叫道。

「沒有人應聲。……於是我決定照直往前走,眼睛看到哪兒就往哪兒走,不顧一切地亂闖,指望我遲早會走到有路燈和出租馬車的大街上。我頭都不回,也不敢往兩旁看,只顧往前跑。……迎面刮來凜冽刺骨的寒風,大顆雨點不停地抽打我的眼睛。……我時而在人行道上,時而在馬路上奔跑。我的額頭屢次撞在道旁的小石柱和路燈柱上,我簡直不明白我的額頭怎麼會沒有撞破。」

伊凡·伊凡內奇喝下一小杯白酒,捻一下另一邊的唇髭,繼續說:「我記不得我跑了多久。……我只記得最後我的腳絆了一 下,猛的撞在一個奇怪的東西上。……我的眼睛看不見它,我就伸手去摸,得到的印象是那個東西冷冰冰,濕淥淥,磨得很光滑。……我就在那個東西上坐下,想歇一下。……我不打算折磨你們的耐性,我只想說,過一忽兒我劃亮一根火柴,想點上一支紙煙,卻看見我坐在一塊墓石上。……」那時候在我周圍除了黑暗以外我什麼也看不見,活人的聲音一點也聽不到,因此我見到那塊墓石後,嚇得閉上眼睛,跳起來。……我從墓石那兒邁出一步,不料撞在另一個東西上。……你們想像一下我的驚恐吧!原來那是一個木頭十字架。……「『我的上帝啊,我跑進墓園裡來了!』我暗想,用手蒙上臉,一下子在墓石上坐下。『我沒走到普列斯尼亞街,卻摸索到瓦岡科沃村來了!』」我既不怕墓園,也不怕死人。……我已經擺脫迷信,早就不相信保姆的神話了,可是在烏黑的夜間,處在無言的墳墓當中,聽著風聲哀叫,腦子裡的思想一個比一個陰暗,我就覺得自己的頭髮一根根豎起來,背上一陣陣發冷。……「『這不可能!』我安慰自己說。『這是眼花,這是幻覺。

……我所以看見這些東西,是因為德普萊、巴烏艾爾、阿拉巴熱②上了我的頭。……膽小鬼!『「我正照這樣鼓舞自己,不料聽見了輕微的腳步聲。……不知什麼人在慢騰騰地走動,可是……那不是人的腳步聲,……對人來說,那種腳步聲太輕,太細碎。……」』這是死人啊,『我想。

「最後,這個神秘的『不知什麼人』走到我跟前,碰一碰我的膝頭,嘆口氣。……隨後我聽見了嗥叫聲。……這聲嗥叫嚇人,有墳墓的味道,弄得人心驚肉跳。……你們聽保姆講嗥叫的死人尚且害怕,那麼真聽到了這種嗥叫聲又會怎樣啊!我嚇得呆若木雞,四肢僵祝……什麼德普萊啦,巴烏艾爾啦,阿拉巴熱啦,統統從我頭腦里跳出去,我的醉意連影子也沒有了。……我覺得要是我睜開眼睛,冒險往黑暗裡瞧一眼,那就會看見一張白里透黃、露出骨頭的臉,看見一 身已經快要爛完的壽衣。……」『上帝啊,只求早晨快點來才好,』我祈求道。……「可是在早晨來臨之前,我不得不經歷一種難於形容、無法描寫的恐怖。我正在墓石上坐著,聽墳墓的住客的嗥叫聲,忽然聽見了新的腳步聲。……一個什麼人沉重而勻稱地邁著步子,照直往我這邊走過來。……這個新來的墓中人走到我面前,嘆口氣,過了一忽兒伸出一隻冰涼而露出骨頭的手,沉重地放在我的肩膀上。……我頓時失去了知覺。」

伊凡·伊凡內奇喝下一小杯白酒,嗽了嗽喉嚨。

「後來呢?」那些小姐問他說。

「我是在一個四方的小房間里醒過來的。……曙光微弱地射進裝著鐵格子的獨扇窗子。……『得,』我想,『這是那些死人把我硬拖到墓穴里來了。……』可是後來我高興極了,因為我聽見隔壁有人在說話:」『你是在哪兒把他抓來的?』一個男低音問道。

「『在別洛勃雷索夫墓碑店附近,官長,』另一個男低音回答說,『也就是在存放墓碑和十字架的地方。我一看,他正坐在那兒,摟著那塊墓碑,身旁有一條不知誰家的狗在嗥叫。

……大概他喝醉了。……『

「早晨我醒過來,他們就把我放了。……」

「注釋」

①德語:嘔吐。

②都是法國葡萄酒的商標。——俄文本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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