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我取來衣褲,在門外的院子里摔打抖索,只怕衣縫裡暗藏下一個賊兵,摔拍得衣衫僻啪亂響,才疑慮重重地穿到身上。我拉他快走,他已走到門外,又返身進去,從炕洞里揀出一塊燒炕時未燃燒盡的黑棒,在牆上寫道:

「還我血來!」

惠暢寫罷,摔掉黑棒,吹滅了煤油燈,我們就走出街門了。其時,星斗滿天,深秋的夜半時分,濕漉漉的夜氣透著一陣陣寒意。

翻上乾溝的頂端,遠遠可以眺見城市的燈火了。趕天明,可以步行到市區,倒是可以節約下二毛錢的車費,我們倆扯開步子,在鄉村和城市的邊沿上趕路。

我倆大步走著,心裡反倒暢快,走夜路有其獨特的韻味,心裡一陣陣激動,像是鄉村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婆老漢去朝拜古廟神寺,愈接近目的地,腳下勁頭愈足了,心裡凝結的信仰的力量簡直是無可比擬的……

我拉著惠暢在劇院後排的連背椅上坐下來。舞台上吊垂著紫紅色的帷幕,一隻麥克風孤零零地立在舞台前沿。舞台上掛著一副《向雷鋒同志學習詩歌朗誦會》的紅色橫標,可能前幾天在這兒舉辦過朗誦會,橫標尚未來得及卸掉。

我們步行六七十華里,幾乎一宿未睡,現在坐在靠背木椅上,腿腳首先感覺舒服了,渾身儘管有一種緊巴巴的疲倦的感受,卻仍然精神興奮。劇場前頭已經坐得黑壓壓一片,門裡仍然湧進一夥伙青年男女,也有中年人和老年人。從服飾和舉止上判斷,可以看出聽講者中有青年工人、教師和其他角色,惟獨沒有農民裝束的人。只有我和惠暢,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從鄉下趕來的農民。我和他都是家織粗布衫兒,頭髮上落一層黃色的塵上,這是在鄉村土路上長途跋涉的結果。我們沒有穿襪子,腳背也已被塵灰污髒了。我感到拘束,又感到孤獨。過往的穿戴乾淨的青年男女,冷漠甚至鄙夷地瞅一眼我倆兩邊空著的座位,走開了,擠到乾淨人窩裡去了。

我的心裡聚著的勁頭,漸漸撒漏了,簡直悲涼起來了。老天爺!在這個城市裡,竟然有這樣多的人趕來聽文學講座,可以斷定尚不是全部愛好文學的人。在這個可以容納千人的大劇院里坐著的,肯定有一大部分人都在做著作家的美夢和進行著實際的努力,而終究能成為作家的,又有千分之幾呢?那千分之幾的幸運兒,絕對不會是我這個一身家織土布的鄉下佬哇!我簡直由自卑而愧悔了,真是,腰裡揣著幾個硬得像石頭一樣的包穀麵餅子,居然跑了幾十里路來聽文學講座!

「甭看這兒坐的那些人,一個個神氣十足,好大派頭,好像他們就是馬克西姆!」 惠暢撇著嘴角,斜眼很傲慢地掃視著會場,以一種嘲笑的口吻說,「其實比我們強不到那兒去!」

我不知他說這話的依據是什麼?不敢全信,可是卻很願意接受這種意思的話,以及說著這種話時的情緒。

鈴聲響過,帷幕推開,會場漸漸靜下來,一位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走到麥克風跟前,宣布了報告會開始。

令人驚異的是,舞台左邊走進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腋下挾著一隻黑色皮夾,站到講桌前,恰到好處地點頭鞠躬之後,就坐下來,也不寒暄客氣,一開口就講起散文的概念來。他中等個頭,烏黑的頭髮,白皙的臉龐,兩隻聰靈的眼睛,一看就是一個博學多才的書生。

坐在我前排的兩位中年人交頭接耳,說報告人不過23歲,大學文科畢業,現在已經是省報文藝副刊的編輯了。我僅僅比他小不過兩歲,現在正愣頭獃腦地坐在台下聽他講文學的基本知識哩!

我側過頭,惠暢正聚精會神地在小本上作記錄,全然沒有我這樣的自卑。年輕的編輯口齒伶俐,語言準確,感情豐富,手勢瀟洒,講得真是好極了。講解舉例中,他居然大段大段地背誦起俄國一篇有名的散文來……

我們重又走在來時的南源坡根的鄉村上路上了,午後的太陽仍有熱力。在一架水車前,一頭騾子蒙著眼,拽著木棍轉圈圈,木棍轉動齒輪,叮叮噹噹,清水嘩嘩嘩從筒管里冒出來,我們在水槽里洗了臉,喝了幾口清涼涼的井水,又趕路了。

「這個人講得好!」惠暢很欽佩地說,「散文是形散而神不散,一句話就概括了散文的藝術特質……我看你聽講時,好像總不踏實?」

「我總是懷疑自己。」我如實相訴,「我看在座的那千把人的派頭,一百個中有九十九個都更像作家的派頭,只有我不像!」

「哈呀!我和你剛好看得相反,完全相反。」惠暢揚著頭,揮著手,「我看那一百個人中,有九十八個都不像作家的派頭,只有你和我像。」

「有點妄自尊大吧?」

「我敢和你打賭——」

「打啥賭?」

「十年,頂多十年,我要以作家的名義,踏上這個劇院的舞台講創作!」惠暢突然站住,緊緊盯著我,不是開玩笑,「請你記住今天這個日子,我說過這個話!」

到此為止,我平素體會已深的他的自信的氣魄,現在發展到頂峰了,完全可以說是狂妄了。我倒是覺得,對於我心裡不知怎麼形成的幾乎是根深蒂固的自卑,應該接受他的一部分虎氣。我掏出筆記本,當真記下了他的狂言,而且記下了時間和地點,雙方簽字為證。這也許可以逼他更加努力去奮鬥,我同時也覺得緊迫起來了 ……

我走進他的熟悉的小廈屋,煤油燈光里,我發覺他神色不正,出氣也粗了。又是和秀花憋氣嗎?我暗自猜想,不由地瞅一眼秀花,她臉色有點抑鬱,卻不像和他存心嘔氣的樣子。她平和地說,你就專心看書寫字,少染人家團支部那些事……我心裡釋然了,既然不是他們兩口子之間鬧矛盾,我就可以在小廈屋裡坐下去了。

「怎麼了?」我問,「出了啥事?」

「嗨——媽的!」惠暢氣恨地罵。

他那樣樂觀,又那樣自負,總是在任何艱難困境中能夠找到幽默的話題,我幾乎沒有看見過他憋氣難言的樣子。看來,任何樂天派都不可能從早樂到晚,從生樂到死,總有紛繁的俗事纏得他皺眉的時候。

「你說,我該怎麼辦?」他瞅著我,像是徵求我的意見,要作出什麼非同小可的決斷,「我簡直不能忍受這種污辱!這個無賴!」

「到底出了啥事?」我意識到事態嚴重。

他一開口,就說到他們村的團支書,他和他有矛盾,而且不可調和……

他是惠家莊第一位高中畢業生,又多才多藝,很自然地成為惠家莊青年崇拜的核心人物。原任團支書用盡一切幾乎是可笑而又愚蠢的手段,限制他、打擊他,以至毀謗他。他全不在意,暗自好笑,團支書怕他取代他在團支部的領導地位哩!他想,真要取代他,也許並不難,問題恰恰在於,他無心竊取團支書的位置,他有自己追求的理想和生活的至高無上的目標。他誠心誠意協助文化程度不高的團支書做好工作,給青年們編排小型文藝節目,居然在公社團委舉行的紀念五四青年節的文藝演出中獲得第一。他在村裡辦的牆報,在全縣團支部的牆報評比中名列前茅,市上的團的宣傳幹部在晚報上寫了報道。他的宣傳工作越出色,團支書越嫉妒他,竟然悄悄向公社團委書記彙報,說他驕傲自大,自恃有文化,瞧不起農村青年云云。因為公社團委已有用他的意思,讓他做團支部宣傳委員,團支書反而說下一大堆不是。

所有這些他都忍了,不予計較。前日發生了一件事,才惹起一連串的不愉快。他晚上睡得遲,常常到半夜,而臨睡前必要送去一次「皇上」。他照例走下楞坎,在河溝的白楊樹下去大解,猛然一陣響動,看見兩個黑影朝河溝里躥去。困難年月里,鄉村常有小偷小綹的人,夜裡翻牆入院,牽羊捉雞。他斷定那是兩個歹徒了,拔腳迫去,直追到河溝的土橋邊,那兩人分頭先後爬上小橋邊的土路,光線稍亮一些,他才辨出後頭那一位是個女的,前頭撒開長腿倉皇逃竄的,竟然是團支書,他的那雙八字拐腿的姿勢,即使在夜裡,也很清楚……他立即收住腳,自認晦氣,長吁一口氣,解開褲帶,送他的「皇上」了。

團支書已經娶過媳婦,而且在秋天已經有一個兒子出世,卻偷偷摸摸干這種風流勾當。他已早有所聞,說團支書利用青年們要求入團的迫切心理,幹些不乾不淨的苟且之事。這事發生後,昨天晚上,那位女青年哭著向他敘述了那件不光彩的事,臨了卻要他替她保存臉面,不然,她就活不成人了……他完全答應了她的要求,請她放心,讓她心地踏實地出了門。

萬萬沒有料到,那位團支書今天后晌登門來找他了,好像任何醜事都不曾發生,團支書滿腔熱情地來和他商量如何響應縣團委的號召,對青年進行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教育。團支書一條一條說著自己開展這項工作的設想,慷慨激昂,信心十足,一定要把這項工作搞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需要他幫助團支書做好宣傳鼓動工作,他想將他增添為團支部宣傳委員……

他忍著滿肚子的火兒送團支書出門,回到小廈屋裡就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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