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吳玉賢鎖上圍牆上的木柵欄門,走在康家村的街道里了。結婚進了勤娃家的小院,她很少到村子中間的稠人廣眾中走動過。地里的活兒,父子倆不夠收拾,用不上她插手。缸里的水不等完,勤娃又擔滿了。她恪守著母親臨將她出嫁前的囑咐:甭串門,少說是非話,女人家到一個村子,名聲倒了,一輩子也挽不回來。在娘家長人哩,在婆家活人哩!

她到康家村兩三個月來,漸漸已經獲得了乖媳婦的評價。她走在仍然有些陌生的街道里,似乎覺得每一座新的或舊的門樓里,都有窺視自己的眼光。做媳婦難,她緩緩地大大方方地走過去,總不可避免拘謹;總算走到村莊中心的祠堂門前了,這是冬學的校址。門口三人一堆,五個一夥,圍著姑娘和媳婦們,全是女人的世界。

她走進祠堂的黑漆剝落的大門了,聽勤娃給她介紹康家村的人事狀況的時候說,這是財東康老九家的祠堂,歷來是財東迎接聯保官人的地方。康家村的窮庄稼人路過門口,連正眼瞧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一旦被傳喝進這裡,就該倒霉了。這是一個神秘而陰森的所在,那些她至今記不住名字的康家村的老莊稼人,好多繳不起稅款和丁捐,整夜整夜被反吊在院中那棵大槐樹上……現在,男人和女人在這兒上冬學了,男人集中在晚上,女人集中在後晌。

祠堂里擺著幾張方桌和條桌,這是臨時從這家那家借來的。玉賢在最後邊一張條桌前坐下了,聽著婦女們嘰嘰喳喳說笑,她笑笑,並不插嘴。

金嫂和村長領著一位先生進來了。她從坐在前邊的兩位女人的肩頭看過去,看見一位年輕小伙兒白凈的臉膛,略略一驚,印象里鄉村私塾里的先生,都是穿長袍戴禮帽的老頭子,這卻是個二十左右的年輕娃娃,新社會的先生是這樣年輕!只聽村長介紹說先生姓楊,並且叫婦女們以後一律稱呼楊老師。

村長說他有事,告辭了。金嫂也在一張方桌邊坐下來,楊老師講課了。

玉賢坐在後面,她有一種難以克服的羞怯心理,不敢像左右那些女人們揚著頭,白眨白眨著眼睛仔細觀看新來的老師的穿著舉動,竊竊議論他的長相。她一眼就看見,這是一張很惹人喜歡的小白臉,五官端正,眼睛喜氣,頭上留著文明頭髮,有一綹老是撲到眼睛上頭來,他一說話,就往後甩一甩,惹得少見多怪的鄉村女人們吃吃地笑。玉賢只記得爺爺後腦勺上有一排齊刷刷的頭髮,父親這一輩男人,一律是剃光頭,文明人蓄留一頭黑髮,比剃得光光亮亮的頭還要好看多了。

老師講話了,和和氣氣,嘴角和眼梢總帶著微笑,講著新社會婦女翻身平等的道理,沒有文化是萬萬不行的。講著就點起名字來了。

他在點名冊上低頭看一眼,揚頭叫出一個名字,那被叫著的女人往往痴愣愣地坐著不應,經別人在她腰裡捅一拳,她才不好意思地忸怩著站起——她們壓根沒聽人叫過自己的名字,倒是聽慣了「牛兒媽」、「六嬸」、「八嫂」的稱呼,自己也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了——引起一陣嘩笑。

在等待中,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而又柔聲細氣的男子的呼叫「吳玉賢」的聲音,她的心忽地一跳,低著頭站起來,旋即又坐下。

點過名之後,楊老師在黑板上寫下「婦女解放,男女平等」八個字,轉過身來領讀的時候,那一雙和氣的眼睛越過祠堂里前排的女人的頭頂,端直瞅到玉賢的臉上,對視的一瞬,她忽地一下心跳,迅即避開了。她承受不了那雙眼光里令人說不出的感覺……教的什麼字啊,她連一個也記不住!

不過十天,楊老師和康家村冬學婦女班上的女人們,已經熟悉得像一個村子的人一樣了。除了教字認字,常常在課前課後坐在一起拉家常,說笑話,幾個年齡稍大點的嬸子,居然問起人家有媳婦沒有,想給他拉親做媒了。

楊老師笑笑,說他沒有愛人,但拒絕任何人為他提媒。他大聲給婦女們教歌, 「婦女翻身」啦,「志願軍戰歌」啦。課前講一些遠離康家村甚至外國的故事,蘇聯婦女怎樣和男人一樣上大學,在政府里當官,集體農莊搭夥兒做莊稼,簡直跟天上的神話一樣。

玉賢仍然遠遠地坐在後排的那張條桌旁,她不擠到楊老師當面去,頂多站在外圍,默默地聽著老師回答女人問長問短的話,笑也盡量不笑出聲音來。她知道,除了自己年紀輕,又是個新媳婦這些原因以外,還有什麼迷迷離離的一種感覺,都限制著她不能和其他女人一樣暢快地和楊老師說話。

楊老師教認字完畢,就讓婦女們自己在本上練習寫字,他在擺著課桌間的走道里轉,給忘了某個字的讀音的人個別教讀,給把漢字筆劃寫錯了的人糾正錯處。玉賢怎麼也不能把「翻身」的「翻」字寫到一起,想問問楊老師,卻沒有開口的勇氣。一次又一次,楊老師從她身邊走過去了。

「這個字寫錯了。」

楊老師的聲音在她旁邊響起,隨之俯下身來,抓住她捉著筆的手,把「翻」字重寫了一遍。她的手被一雙白晳而柔軟的手緊緊攥著,機械地被動地移動著,那下齶擦著她耳朵旁邊的鬢髮,可以嗅著陌生男人的鼻息。

「看見了嗎?這一筆不能連在一起!」

楊老師走開了,隨之就在一個長得最丑的婆娘跟前彎下身,用同樣的口氣說: 「你把這字的一邊寫丟了,是賣給誰了嗎?」

婆娘女子們鬨笑起來,玉賢在這種笑聲中,彷彿自己也從緊張的窘境里解脫了。

年輕的楊老師的可愛形象,闖進十八歲的新媳婦吳玉賢的心裡來了……

她坐在小院里的槐樹下,懷裡抱著夾板納鞋底,兩隻唧唧鳥兒在樹枝間追逐,嬉戲。楊老師似乎就站在她的面前,嚶嚶地多情地笑著。他在黑板上寫字的瀟洒的姿式,說話那樣入耳中聽,中國和外國的事情知道得那麼多,歌兒唱得好聽極了,穿戴乾淨,態度和藹,鄉村裡哪能見到這樣高雅的年輕人呢!

相比之下,她的男人勤娃……哎,簡直就顯得暗淡無光了。結婚的時候,她雖然沒有反感,也決沒有令人驚心動魄。他勤勞,誠實,儉省;可他也顯得笨拙,粗魯,生硬;女人愛聽的幾句體貼的話,他也不會說,……哎,真如俗話說的,人比人,難活人哪!

新社會提倡婚姻自由,堅決反對買賣包辦,這是楊老師在冬學祠堂里講的話。她長了十八歲,現在才聽到這樣新鮮的話,先是吃驚,隨之就有一種懊悔心情。嫁人出門,那自古都是父母給女兒辦的。臨到她知道婚姻自主的好政策的時候,已經是康勤娃的媳婦了。要是由自己去選擇女婿的話,該多好哇……那她肯定要選擇一個比勤娃更靈醒的人。可惜!可惜她已經結婚了,沒有這樣自由選擇的可能了……

楊老師為啥要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呢?握著她的手幫她寫「翻」字的印象是難忘的,似乎手背上至今仍然有餘溫。唔!昨日後晌,楊老師教完課,要回桑樹鎮中心小學去,路過她家門口,探頭朝里一望,她正在院子的柴禾堆前扯麥秸,準備給公公做晚飯。楊老師一笑,在門口站住。她想禮讓楊老師到屋裡坐,卻沒有說出口。公公和勤娃不在家,把這樣年輕的一個生人叫到屋裡,會讓左鄰右舍的人說什麼呢?她看見楊老師站住,斷定是有事,就走到門口,招呼一聲說:「楊老師,你回去呀?」 「回呀。」楊老師暢快地應諾一聲,在他的手提緊口布兜里翻著,一把拉出一個硬皮本子來,隨之瞧瞧左右,就塞到她的懷裡,說:「給你用吧!」她一驚,剛想推辭,楊老師已經轉身走了。那行動舉止,就像他替別人給她捎來一件什麼東西,即令旁人看見,也無可置疑。她不敢追上去退還,那樣的活,結果可能更糟。她當即轉過身,抱起柴禾進屋去了。應該把本本還給人家,這樣不明不白的東西,她怎麼能拿到上冬學的祠堂里去寫字呢?

他對她有意思,玉賢判斷,康家村那麼多女人去上冬學,他為啥獨獨送給她一個本本呢?他看她的眼神跟看別的婦女的眼神不一樣。他幫她寫字之後,立即又抓住那個長得最丑的媳婦的手寫字,不過是做做樣子,打個掩護罷了。

已經有了幾個月婚後生活的十八歲的新媳婦吳玉賢,儘管剛剛開始會認會寫自己的名字,可是分析楊老師的行為和心理,卻是細緻而又嚴密的。她又反問自己,人家楊老師那樣高雅的人,怎麼會對她一個粗笨的鄉村女人有意思呢?況且,自己已經結過婚了……蠢想!純粹是胡猜亂想。

肯定和否定都是困難的。她隱隱感到這種紊亂思想下所潛伏的危險性,就警告自己:不要胡亂猜想,自己已經是康家小院里的人了,怎麼能想另一個男人呢?婚姻自由,楊老師嘴巴上講得有勁,可在鄉村裡實行起來,不容易……

事情的發展,很快把農家小媳婦吳玉賢推向一個可怕而又欣喜的地步——

輪著玉賢家給楊老師管飯了。她的丈夫勤娃給二十里遠的關家村應承下二十摞土坯,說他不能天天往回趕,路太遠了。公公在臨近的村莊里打土坯,晚上才能回來。他早晨出門時,叮囑說:「把飯做好。人家公家同志,幾年才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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