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月蝗

葵花讀三年級下學期,春夏之交,大麥地以及周圍廣大的地區,發生了蝗災。

在蝗蟲還沒有飛到大麥地的上空時,大麥地人與往常一樣,在一種既繁忙又閑散的狀態中生活著。大麥地的牛、羊、豬、狗,大麥地的雞、鴨、鵝與鴿子,都與往常一樣,該叫的叫,該鬧的鬧,該游的游,該飛的飛。大麥地的天空似乎還比往常的藍,一天到晚,天空乾淨如洗,白雲棉絮一般輕悠悠地飄動。

今年的莊稼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好,長勢喜人。油菜花田與大片大片的麥田互為相隔,天底下,黃一片,綠一片,將一個彩色世界鬧得人心裡暖洋洋的。油菜花一嘟嚕一嘟嚕地盛開,到處是蜜蜂,到處是蝴蝶。麥子長得茂密,稈兒粗壯,麥穗兒,像松鼠的尾巴一般,粗粗的,毛刺刺的。

大麥地的庄稼人,在暖和的氣流中,等待著一個金色的收穫季節。

大麥地的庄稼人,都是懶洋洋地走在村巷裡、田埂上,像沒有完全睡醒,或是像在酒醉里。

而二百里外,蝗蟲正在鋪天蓋地飛翔著,咬嚙著,吞噬著。飛過之處,寸草不留,天光地凈。

這地方為蘆盪地區,天氣忽濕忽旱,極利於蝗蟲繁殖。歷史上,蝗災頻繁。說起蝗災,大麥地的老人們,都有許多讓人毛骨悚然的描繪:「蝗蟲飛過哪兒,哪兒就像剃了頭一樣光禿禿的,一根草毛都不給你剩下。」「蝗蟲飛過時,將人家屋裡頭的書和衣服都吃得乾乾淨淨。幸虧沒長牙,若長了牙,連人都要吃掉的。」……

縣誌上有無數條關於蝗災的記載:宋朝淳熙三年(1176),蝗災。元朝至元十九年(1282),飛蝗蔽日,所過之處,禾稼俱盡。元朝大德六年(1302),蝗蟲遍野,食盡禾。明朝成化十五年(1479),旱,蝗食盡禾,民多外逃。明朝成化十六年(1480),又大旱,蝗蟲為害,莊稼顆粒無收,斗粟易男女一人……若開出一個清單,需要好幾張紙。

這一次蝗災,距離上一次蝗災已許多年了。人們以為,蝗災已不會再有了。蝗災的記憶,只存在於老年人的記憶里。

青銅他們這些孩子,倒都是見過蝗蟲的,但奶奶與他們說起蝗災時,他們根本不能相信,並盡說一些傻話:「雞呀鴨呀,可有得吃了。吃了蝗蟲,好下蛋。」「怕什麼,我將它們一隻只撲死,要不,點一把火,把它們燒死算了。」

奶奶跟這些小孩子說不明白,只能嘆息一聲,搖搖頭。

大麥地的人,神色越來越緊張。河那邊的幹校與大麥地的高音喇叭,總在不停地廣播,向眾人報告蝗群的陣勢有多大,已經飛到了什麼地方,距離大麥地還有多少公里。彷彿是在報告戰火已燃燒到何處了。緊張歸緊張,卻無可奈何。因為,正是青黃不接之際,那莊稼正長著,還未成熟,又不能在蝗群到達之前搶收回家。望著那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大麥地的人,在心裡千遍萬遍地祈禱著:讓蝗蟲飛向別處去吧!讓蝗蟲飛向別處去吧!……

大麥地的孩子們,卻是在一片戰戰兢兢的興奮之中。

青銅騎在牛背上,不時地抬頭仰望天空:蝗群怎麼還沒有飛來呢?他總覺得大麥地的大人們有點兒可笑,老大不小的,還怕小小的蝗蟲!他青銅在草叢裡,在蘆葦叢里,也不知道為家裡的雞鴨撲殺過多少只蝗蟲了!這天,他終於看到了西方天空飛來了什麼,黑壓壓的一片。但,過不一會兒,他看清了:那是一大群麻雀。

葵花和她的同學們,一下課,沒有別的話題,只談蝗蟲。他們似乎也有點兒害怕,但又似乎很喜歡這種害怕。他們中的一個還會在大家做一件什麼事情的時候,突然地大喊道:「蝗蟲飛來啦!」大家一驚,都抬頭望天空。那喊叫的孩子,就會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

他們簡直是在盼望蝗蟲飛臨大麥地的上空。

大人們罵道:「這些小畜生!」

葵花總是纏著奶奶問:「奶奶,蝗蟲什麼時候到?」

奶奶說:「你想讓蝗蟲把你吃掉呀?」

「蝗蟲不吃人。」

「蝗蟲吃莊稼。莊稼吃掉了,你吃什麼?」

葵花覺得問題確實很嚴重,但她還是惦記著蝗蟲。

有消息說:蝗群離大麥地還有一百里地。

大麥地人越來越緊張了。河那邊的幹校與河這邊的大麥地,都已準備好幾十台農藥噴霧器,一派決戰的樣子。還有消息傳來,上面可能要派飛機來噴洒農藥。這個消息,使大人們都有點兒興奮了:他們誰也沒有看見過飛機噴洒農藥與蝗蟲決一死戰的情景呢!

聽到這一消息的孩子們,更是奔走相告。

有老人說:「先別緊張。雖說離這兒還有一百里,飛得快一點兒,一天一夜就到了。但也不一定就到我們大麥地,還得看看這幾天的風向。」

老人們說,蝗蟲喜歡逆風飛翔,風越大,越喜歡飛,頂著大風飛。

而現在刮的是順風。所以,蝗蟲來不來大麥地,還說不定呢。一些孩子就不時地跑到水邊或樹下,看蘆葦在風中往哪邊倒,看樹葉兒往哪邊翻卷。從早到晚,都是順風,這使大麥地的孩子們感到有點兒失望。

這天夜裡,風向突然轉了,並且風漸漸大了起來。

第二天早晨,青銅和葵花還在睡夢中,就聽見有人在驚慌地大叫:「蝗蟲來了!蝗蟲來了!」

不一會兒,就有許多人喊叫起來。全村人都醒來了,紛紛跑出門外,仰頭望著天空。哪裡還看得見天空,那蝗群就是天空,一個流動的、發出嗞嗞啦啦聲響的天空。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陽光被蝗蟲遮蔽了。

太陽像一隻黏滿黑芝麻的大餅。

蝗群在天空盤旋著,一忽兒下降,一忽兒上升,像黑色的旋風。

一些老人,手中燃著香,雙腿跪在田埂上,向著東方,在嘴中念念有詞。他們祈求蝗蟲快快離去。他們說,他們為了長出這些莊稼,實在不容易。他們說,這些糧食是他們的命根子,大麥地的老老少少,就都指望著這片莊稼呢!他們說,大麥地是個窮地方,大麥地經不起蝗蟲一吃。他們的眼睛裡是哀求,是一片虔誠,他們似乎很相信他們的祈求能夠感動上蒼,能夠感動這些小小的生靈。

一些中年人看著正在慢慢下降的飛蝗,對那些祈求的人說:「拉倒吧,有什麼用!」

大麥地的孩子們,何時看到過這麼壯觀的景象?一個個全都站在那裡仰望著天空,一個個目瞪口呆。

葵花牽著奶奶的衣角,顯得有點恐懼。昨天晚上,她還在問奶奶蝗蟲什麼時候才能飛到大麥地呢。這會兒,她似乎有點兒明白了:這蝗蟲落下來,可不得了!

振翅聲越來越響,到了離地面還有幾丈遠的高度時,竟嗡嗡嗡地響得讓人耳朵受不了了。那聲音,似乎還有點兒金屬的味兒,像彈撥著簧片。

一會兒,它們就像稠密的雨點兒一般,落在了蘆葦上,落在了樹上,落在了莊稼上。而這時,空中還在源源不斷地出現飛蝗。

孩子們在蝗雨中奔跑著,蝗蟲不住地撞擊著他們的面孔,使他們覺得面孔有點兒發麻。

這些土黃色的蟲子,落在泥土上,幾乎與泥土一模一樣。但在飛翔時,都露出一種猩紅的內翅,就像空中飄滿了血點兒,又像是一朵朵細小的花。它們不喊不叫,落下來之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開始咬嚙,見什麼咬什麼,不加任何選擇。

四下里,是雨落在乾草上的聲音。

青銅拿了一把大掃帚,在空中胡亂地扑打著。但,蝗蟲就像河水一般,打落下一片,迅捷地又有其他蝗蟲補上了。青銅扑打了一陣,終於覺得自己的行為純屬徒勞,便扔掉了掃帚,癱坐在地上。

各家人都回到了各家地邊,共同擁有的那些地,再也沒有人管了。人們企圖保住自家的莊稼。全家人,不分男女老少,或揮動著掃帚,或揮動著衣服,加上大喊大叫,竭盡全力地轟趕著那些蝗蟲。但,不久,他們就放棄了。那些蝗蟲紛紛墜落,根本不在乎掃帚與衣服。成百上千隻的蝗蟲死了,但潮水一般的蝗蟲又來了。

有人開始在蝗雨中哭泣。

大麥地的孩子們再也沒有半點兒興奮,有的,只是恐慌。他們現在甚至比大人們還要恐慌。他們懷疑這些一個勁地咬嚙植物的傢伙,一旦咬完了植物,就會來咬人。儘管大人們一再地告訴他們,蝗蟲是不吃人的,但他們還是在暗暗地擔憂著。這種擔憂,來自於蝗蟲的瘋狂。

青銅家的人坐在地頭,一個個默默不作聲地看著。

蝗蟲在大口大口咬嚙著他們家的油菜與麥子。它們將麥葉先咬成鋸齒形,然後還是咬成鋸齒形。它們似乎有明確的分工,誰咬這一側,誰咬那一側,然後逐漸向中間匯攏,轉眼間,好端端的一根葉子就消失了。它們的鋸齒形的嘴邊,泛著新鮮的綠汁,屁股不時地撅起,黑綠的屎,便像藥丸子一般,一粒一粒地屙了出來。

葵花將下巴放在奶奶的胳膊上,很安靜地看著。

莊稼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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