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葵花田

青銅五歲那年的一天深夜,他正在甜蜜的熟睡中,忽然被媽媽從床上抱了起來。他感覺到自己在媽媽的懷抱里顛簸著,並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媽媽急促的呼吸聲。時值深秋,夜晚的室外,涼氣濃重,他終於在媽媽的懷抱里醒來了。

四周是一片恐怖的叫喊聲。

青銅看到天空是紅色的,像布滿霞光。

遠遠近近,所有的狗都在狂吠,顯得不安而極度狂躁。

哭爹叫娘聲與雜亂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將秋夜的寧靜徹底粉碎。

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蘆盪著火了!蘆盪著火了!」

人們紛紛從家中跑出,正在向大河邊逃跑。大人抱著小孩、大孩子拉著小孩子、年輕人攙扶著或背著老年人,一路上跌跌撞撞。

跑出大麥地村時,青銅看到了可怕的大火。無數匹紅色的野獸,正呼嘯著,爭先恐後,痙攣一般撲向大麥地村。他立即將臉緊緊伏在媽媽的胸膛上。

媽媽感覺到青銅在她懷裡哆嗦,一邊跑,一邊用手不住地拍著他的後背:「寶寶,別怕;寶寶,別怕……」

無數的小孩在哭叫。

主人一時來不及去解開拴在牛樁上的牛,它們看到大火,就拚命掙扎,或是將牛樁拔起,或是掙豁了穿韁繩的鼻子,在被火光照亮的夜空下,橫衝直撞,成了一頭頭野牛。

雞鴨在夜空下亂飛。豬哼唧著,到處亂竄。山羊與綿羊,或是混在人群里跟著往大河邊跑,或是在田野上東奔西突,有兩隻羊竟向大火跑去。一個孩子,大概看到了那是他家的羊,掉頭要去追羊,被大人一把抓住,並且遭到一頓罵:「你想找死嗎?!」那孩子沒有辦法,一邊哭著,一邊望著自家的羊在往大火里跑。

青銅的爸爸在逃離大麥地時,家裡什麼東西也沒有拿,只牽了那頭牛。那是一條健壯而聽話的牛。它在還是小牛犢時,來到青銅家的。那時,它身上長滿了癩瘡。青銅家的人對它都很好。他們給它吃最新鮮最好的青草,他們每天給它用大河裡的清水擦拭身子,他們還採回藥草搗成汁塗在它的癩瘡上。不久,它的癩瘡就被治好了。現在,它是一條油光水滑的牛。它沒有像其他的牛那樣瘋了似的亂跑,而是很安靜地跟著主人。他們是一家子,危難之際,一家子得好好待在一起。青銅的奶奶走得慢一些,牛會不時地停下來等她。他們一家五口,緊緊地走在一起,胡亂奔跑的人群與牛羊,都不能使他們分開。

鑽在媽媽懷抱里的青銅,偶爾會扭過頭來看一眼。他看到,大火已經撲到了大麥地村邊。

坐落在村子前面的房屋,被火光照成一座座金屋。秋後的蘆葦,干焦焦的,燃燒起來非常的瘋狂,四下里一片劈劈啪啪的聲音,像成千上萬串爆竹在炸響,響得人心裡慌慌的。幾隻雞飛進了火里,頓時燒成金色的一團,不一會兒就墜落在了灰燼里。一隻兔子在火光前奔跑,火伸著長長的舌頭,一次又一次要將它卷進火中。它跳躍著,在火光的映照下,它的身影居然有馬那麼大,在黑色的田野上閃動著。最終,它還是被大火吞沒了。人們並沒有聽到它痛苦的叫喊,但人們卻又彷彿聽到了,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叫喊。只一剎那間,它便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幾隻羊,卻朝著大火奔去。

看見的人說:「這羊,傻啊!」

村子前面的房屋已經燒著了。一群鴨子飛起來,幾隻落進火里,幾隻飛進了黑蒼蒼的天空。

青銅再次將臉貼到媽媽的胸膛上。

大麥地的人都逃到了大河邊,幾隻船在水面上來來回回,將人運送到對岸——火是過不了這條大河的。誰都想往船上爬,不時地,就有人跌落在水中。叫聲、罵聲、哭聲在夜空下響成一片。有些會水的,看看指望不上船了,就將衣服脫下舉在手中,向對岸游去了。其中一個做爸爸的還讓四五歲的兒子騎在脖子上。兒子看著一河流動的水,一邊死死抱住爸爸的頭,一邊哇哇大哭。爸爸不管,一個勁地向對岸游去。到了對岸,兒子從爸爸的脖子上下來後,不哭也不鬧,只是愣神——他已被嚇壞了。

火像洪流,在大麥地村的一條又一條村巷裡滾動著。不一會兒,整個村莊就陷入了一片火海。

青銅的爸爸好不容易才將青銅的奶奶安排到一條船上,之後,將牛牽到水邊。那牛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該做些什麼,也不用主人指點便走進水裡。青銅的媽媽懷抱青銅,青銅的爸爸扶著她,讓她騎到牛背上,然後手握韁繩,與牛一起游向對岸。

青銅一直就在媽媽的懷裡瑟瑟發抖。

黑暗中,不知誰家有個孩子跌落到了水裡,於是響起一片驚叫聲與呼救聲。夜色茫茫,哪裡去尋覓這個孩子?也許他在落水後,腦袋幾次冒出了水面,但卻沒有被人看到。大火還在向這邊燒過來,大家都要抓緊時間過河,一邊嘆息著,一邊在焦急地等待空船,沒有幾個人

下河去救那個孩子。而正在船上的,就更顧不得了。那孩子的媽媽歇斯底里哭喊。那喊聲像

要把天空撕破。

天將亮時,過了河的大麥地人看到,那火在將河岸燒得光溜溜的之後,終於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麥地成了一片凄慘的黑色。

青銅在媽媽的懷抱里先是發冷,等大火熄滅之後,就開始發熱發燒。此後,高燒一直持續了五天。等體溫恢複正常,青銅看上去,除了瘦了許多,本來就大的眼睛顯得更大外,其他倒也一切正常。但家裡人很快發現,這個本來說話流利的孩子卻已成了一個啞巴。

從此,青銅的世界改變了。

當同歲的孩子到了年齡都去上學時,他卻沒有上學。不是他不想上學,而是學校不收。看著大麥地的孩子們一個個都背著書包、歡天喜地地去學校讀書,青銅只能遠遠地站在一邊看著。每逢這個時候,就會有一隻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那是奶奶的手。奶奶不說話。她知道孫子心裡在想什麼。她就這樣,用她那雙皺皺巴巴的、有點兒僵硬的手,在他的頭上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最後,青銅會將手伸給奶奶。奶奶就拉著他的手,轉身往家走,或是到田野上去。奶奶陪著他,看水渠里的青蛙,看河邊蘆葉上的「紡紗娘」,看水地里幾隻高腳鳥,看河上的帆船,看河邊上旋轉不停的風車……大麥地的人總是見到奶奶與青銅在一起。奶奶走到哪兒,就把青銅帶到哪兒。孫子已經夠孤單的了,奶奶一定要好好陪著他。有時,奶奶看到孫子很孤單的樣子,會背著孫子抹眼淚。而與孫子面對面時,奶奶總是顯出很快樂的樣子,彷彿這天地間裝滿了快樂。

爸爸媽媽整天在地里幹活,他們根本無暇顧及青銅。

除了奶奶,與青銅最親近的就是牛。每當牛被爸爸牽回家,他就會從爸爸手中接過牛繩,然後牽著它,到青草長得最豐美的地方去。牛很順從地跟著青銅,願意將它牽引到任何一個地方。大麥地人除了經常看到奶奶拉著青銅的手到處走動外,就是經常看到青銅牽著牛去吃草。這是大麥地的一道風景。這道風景,會使大麥地人駐足觀望,然後在心中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楚與傷感。

牛吃草,青銅就看它吃草。牛有一根長長的舌頭,那舌頭很靈巧,不住地將青草卷進嘴中。吃草的時候,它會不住地、很有節奏地甩動尾巴。最初,青銅只是讓牛自己吃草,等它長大了一些之後,他就開始割草喂牛了。他割的草,都是特別嫩的草。牛是大麥地最健壯,也是最漂亮的牛。大麥地的人說這是青銅喂得好,或者說這是啞巴喂得好。但大麥地的人從不在青銅面前叫他啞巴,他們當面都叫他青銅。他們叫他青銅,他就朝他們笑,那種無心機的笑,憨厚的笑,很單純很善良的笑,使大麥地人的眼睛與心都有點兒發酸。

放牛的青銅,有時會聽到從學校傳來的朗朗的讀書聲。那時,他就會屏住呼吸諦聽。那讀書聲此起彼伏,在田野上飄蕩著。他會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他會痴痴地朝學校的方向望著。

那時,牛就會停止吃草,軟乎乎的舌頭,輕柔地舔著青銅的手。

有時,青銅會突然抱住牛的頭哭起來,將眼淚抹在它的鬃毛里。

牛最願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將頭微微低下,邀請青銅抓住它的犄角,踏著它的腦袋,爬到它的背上。它要讓青銅高高在上,很威風地走過田野,走過無數雙大麥地孩子的眼睛……

那時,青銅很得意。他穩穩地騎在牛的背上,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那時,他的眼睛裡只有天空,只有起伏如波浪的蘆葦,還有遠處高大的風車。然而,當所有的目光都不在時,青銅挺直的腰桿就會變軟,直到無力地將身體傾伏在牛的背上,任它將他隨便馱到什麼地方。

青銅很孤獨。一隻鳥獨自擁有天空的孤獨,一條魚獨自擁有大河的孤獨,一匹馬獨自擁有草原的孤獨。

卻在這時,一個女孩出現了。

葵花的出現,使青銅知道了這一點:原來,他並不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孩子。

從此,青銅總牽著他的牛出現在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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