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翔當真十分疲累。我愛人給他弄了幾個炒菜,氽了一個魚肉丸子——這都是他非常愛吃的菜;可是他胡亂地夾上兩筷子,又喝了幾口我家鄉的「玉田老酒」,便稱身體不適,倒在我家的沙發上睡了。儘管沙發緊靠著暖氣,室溫在二十三、四度的樣子,我愛人還給他身上蓋了一條毛毯——她是主治醫師,憑著醫生的職業敏感,她說倪翔該在牡丹江醫院再經過一個療程,再返回北京;他的神色萎靡、臉色青灰都說明他的病發期沒有過去,或發生了病情的反覆!

阿彌陀佛,多虧這個獃子沒有再追問我「白雪公主」之事,他只當是我在開他的玩笑,沒引起他的任何聯想,因而關於那隻打更鳥之事,還牢牢地鎖在我的心裡,沒有一絲外泄。我解釋母女倆不在家的原因,也編得十分藝術:快到春節了,母女倆提前上街去準備節日食品,以避免節日臨近時買魚買肉排隊,無意義地消磨時間。

以謊言欺騙老友的尚沒泯滅的童心。並非我之情願;我之所以如此,實因那隻象徵著我和倪翔命運的鳥兒,如果當真被倪紅給賣掉,那不僅是對倪翔感情的致命一擊,還是對他一生執著追求的最大嘲弄和褻瀆。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我想拿起電話聽筒撥通倪翔家的電話,看看母女倆歸來了沒有,但我看倪翔在沙發上昏沉入睡的樣子,怕驚動了他的休息,索性再次下樓,去按響他家的門鈴。

「誰呀?」

從拉長了的嬌嗔聲音,我斷定出是倪紅、本能促使我忿忿然地回答。「還有誰?是我!」

「伯伯,請進!」

門開了。

我首先巡視室內四周:「你母親呢?」

「不知她去哪兒了,反正她不在家。」她若無其事撩了撩頸後瀑布似的長髮, 「伯伯,您找我媽有事?」

「她去找你去了。」

「喲——我這個兩條腿的大活人,還能丟了?」

我自知語言對倪紅的無能為力,便兩步邁上陽台,去找那隻鳥籠。如同從巒峰跌進崖谷,我身心感到一片茫然,困為在我的視野里,沒了那隻鳥籠。還沒容我再說話,倪紅在背後開腔了:

「你是在找那隻『白雪公主』吧?」

我用眼睛回答她:是。

「今天真把我給累壞了,坐著小車跑遍了每個鳥市,所到之處,無不對這隻鳥兒感到驚異。」倪紅面對著客廳里的一面鏡子端樣著她的姿容,但話卻是對站在陽台上發獃的我說的。

「那隻鳥兒呢?」

「伯伯,您聽我慢慢說么!你想,我只靠兩條腿怎麼能跑遍所有的鳥市呢?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打電話給D國駐華公司商務代辦,他是我的上司,又喜歡鼓搗花鳥蟲魚啥的,他聞訊立刻把『賓士』開了出來,拉著我轉了東西南北城以及郊區的鳥市……」

我截斷了她的羅唆。「我問你那隻鳥兒,現在在哪兒?」

「伯伯。您是我的長輩,我尊重您,但您沒有權力對我這樣說話。鳥兒是飛進我家陽台,又不是飛進您的寫作間的——」

「我有權利問吧!」吳錦不知何時進的家門,她眉眼和皺紋里粘滿沙塵,連頭上圍著一條土耳其頭巾,也被北京風沙遮住了絢麗的顏色,「我到處找你,一連跑了三個鳥市,你可倒好,跟著你們老闆坐車兜風去了。那隻鳥兒到底弄到哪兒去了。」

「它自由了。」倪紅不咸不淡地口答,「我打開了鳥籠門兒!」

「我的瘋丫頭哎!你難道不知道你爸爸是幹什麼的嗎?為什麼不等你爸爸回來,你就幹了這手絕活兒?」吳錦拍打著雙腿,褲子上的塵上煙霧似的升騰起來。

我坐在沙發上,望著這幕由那一隻鳥兒導演出來的家庭戲劇、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立刻溢滿我的心田,我不相信倪紅會把那隻名貴珍奇的鳥兒放生的,我接觸過許多倪紅的同齡人,他們直言不諱地言明他們的人生方程式:感情價值+生命價值=實用價值。依此代數公式來計算一下倪紅,她是絕不可能把一隻價值兩、三千元的奇鳥,放回到藍天森林裡去。我的預測是她把鳥兒賣了,她向吳錦的直自近乎於謊言,是逢場作戲的搪塞。

吳錦似也明析到這一點了。她追問說:「你把鳥兒放生了,那隻鳥籠呢?」

「鳥兒都放飛了,還要鳥籠幹什麼使?」

「我問你鳥籠在哪兒?」

「我送給鳥市的鳥販子了!」

「你給我找回來,陽台上每隻鳥籠,都是你爸爸的紀念物,你怎麼能這麼輕率地戲弄你爸爸的感情?」

「都好辦,明天我給爸買只新的來。」倪紅賭氣地往沙發上一坐,「用兩個 『馬克』,就能買只彩色的塑料鳥籠葯來,行了吧!」

「外幣在市場上是不能用的。」吳錦還在嘮叨,「便衣會把你抓起來。」

「這您就不用管了!」倪紅似不想再和母親爭辯,從沙發上陡地站起來,一股風似地走進她的卧室去了。

吳錦看看我。

我看看吳錦。

吳錦看我,顯然是向我討教主意;我凝視吳錦,心裡在盤算著該不該把倪翔正在我家休息的事,此時此刻就告訴她。要知道,這樁鳥事發生在一般家庭,不會掀起波瀾,而在倪翔家裡,則無異於十級颱風,然而,吳錦又是倪翔的妻子,倪翔又不可能在我家隱居下去,想來想去,我還是開口了:

「你先去擦把臉,我有事要對你說。」

「沒心擦了,你說該怎麼辦?」

「……」我正尋找合適的辭彙,考慮該怎麼對吳錦說倪翔歸來之事,偏偏在此時門鈴湊開了熱闖。叮咚叮咚地一陣鳴響。吳錦打開門,老倪拖著帶輪子的旅行包走了進來。

「哎呀!你咋超期好幾天才回來?」吳錦心疼地看了看倪翔的臉。

「爸——」倪紅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按過倪翔手中的旅行袋,親昵地朝倪翔莞爾一笑。「您好像比走的時候更瘦了!」

「你心中還有你爸爸?」吳錦見到倪翔,像找到了宣洩心中忿懣之情的對象似的,一古腦把這兩天發生的這樁鳥事,都抖落給了倪翔,我從中幾次插話,都沒能阻攔住那「決堤之水」。還算好,他沒把小紅把鳥兒放飛一事說出來,大概這是怕倪翔難以承受這個結果吧!

「鳥呢?我找的就是它!」

「爸……爸……您先吃飯好不好?飯後,我慢慢對您說個清楚。」說著,倪紅在腰間系起了一條臘染的藍色圍裙。

「葉濤可以作征,我在他家吃過飯了。現在,我急於想看見這隻鳥兒!」

我見形勢已如箭在弦,到了一觸即發的火候,忙以抹稀泥的手段,為倪紅鋪設 「下樓」的台階說,「老倪,珍奇鳥類,人人愛看,小紅一定把鳥兒寄存在朋友家了,明天拿回來就是了,你看窗外天已大風,就忍耐一夜,明天我保證能圓上你的相思之夢,如何?」其實,這段話的潛台詞則是:小紅,你把鳥兒賣給那個鳥販,明天再用錢買回來就是了,萬萬不能為這樁鳥事,讓你爸爸的心上滴血。

吳錦似乎也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她安撫著女兒說:「伯伯說得在理,小紅明天把鳥提回來,咱家提前過春節,請你伯伯也過來喝兩盅『五糧液』!」

唯獨一根筋的倪翔,不理解我和吳錦的苦心。他寸步不讓地對女兒說:「天黑怕什麼,找輛計程車去,爸給你付車錢。」

我再次為倪紅解圍:「得了,你知道一個女孩子上了計程車有危險嗎?北京發生過不少起歹徒殺『的土』司機,『的土』司機侮辱女孩子的案例了。」

「讓她媽陪她去。」倪翔兩句後就把我頂撞回來,「再不行,我去!這是我幾十年的宿願了,我必須認識了解這隻『打更鳥』!」

僵住了。

我和吳錦的一切鋪設,都沒倪翔掃蕩殆盡。客廳里出現了一片死寂,只有那座貓頭鷹式樣的壁鍾,均勻地發出嘀嘀噠噠的聲響。倪翔不是我,他活得過於認真,因而活得一直比我累;而認真又是從事科學研究人員的精靈,沒了這顆精靈,那麼殼體也就形同虛設了。

怎麼辦?一盤本來可以變成活棋的棋硬是叫倪翔又給走死了。我絞盡腦汁在琢磨著,如何突破這種僵局,以使死棋回生,但為時已晚,倪紅用火辣辣的聲調,質問開了她爸:

「您這麼救命,人家一個月給你開多少薪俸?」

「這和金錢無關。」倪翔回答。

「您和伯伯當真不覺得你們的生活觀點太腐儒氣了嗎?!」倪紅迴避開鳥兒的事情,振振有詞地說,「人家把你們扔進老君爐里深烤煮熬了二十多年,怎麼就沒一點對人生的悟性呢!」

倪翔從沙發上站起來,指責女兒道,「你可以和我撤潑,但不能涉及你葉伯伯!」

「好吧,爸爸,那我直接了當地告訴您吧!那隻鳥兒已經無法追回來了。」倪紅在客廳的地板革上來回踱著慢步,像演員背誦台詞一般,有緩有急、有輕有重地自語著,「媽媽太輕看我了,我怎麼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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