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叩門。我看看錶,已經是冬夜十一點多了。

「是我。伯伯,我是倪翔的女兒倪紅。」她自報姓名,音聲十分柔和,「這麼晚來打擾您,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媽媽說,非請您下樓一趟不可。」

「什麼事?又不是夭狗吃了太陽。不是還有明天嗎:」我嘴裡雖然這麼說,手卻去摘鼻樑上的花鏡。倪紅的爸爸去了大興安嶺,三室一廳的空曠樓房裡沒了男性公民,只剩下母女倆,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跟倪紅下樓了。

「是你母親病了?」此時電梯已停,在一步一步下樓梯時,我詢問攙扶我下樓的倪紅。

「不是。」倪紅搖著頭,把長長的披肩發甩到我的腮上。她攏回去飄溢著香水氣息的頭髮,笑了笑對我說,「要是媽媽病了,我不會來驚動您的,您又不是醫生。家裡遇到了一件非您去才能解疑的事兒,因而只能夜奔『卧龍崗』,請伯伯您當諸葛先生了。」

時潮的女孩,都沾染上了舞台上相聲演員的癖嗜,喜歡調侃幽默,倪紅亦不例外,她在一家外國商社駐京辦事處當翻譯秘書,職業需要她有十分伶俐的口才。因而,已然下完了一層樓梯了,她還沒有闡明來找我的用意,就像相聲演員在台上 「吊關子」一樣,「吊」得我急迫想知道謎底。

「其實,我爸爸如果不是去飲冰卧雪,去考察什麼雪國鳥類,也用不著夜顧茅廬來請伯伯了。」倪紅略略流露出一絲抱怨的口吻,像夜鴛一樣在我耳畔婉囀啼鳴說,「伯伯,說句您不一定愛聽的話,您們這一代人,活得太苦太累。在興凱湖勞改農場改造了多少年了,還往那深山老林、大草甸子里鑽個什麼勁兒!」

我本不想糾正她的視覺偏斜,但還是忍不住答訕了幾句:「你爸爸是研究動物學中的飛禽家族的,在興凱湖改造的時候,他就沒有停止過採集鳥類標本。記得,有一次為這事你爸還挨過一次批鬥。勞改隊長質問你爸爸說:你名字里有個『翔』 字,又天天神不守舍地看林子里的各種鳥兒,你是不是想飛過興凱湖,去投靠湖對岸的蘇修(當時是中蘇大論戰的六十年代初期)?告訴你,鳥兒飛得再快,也趕不上子彈的速度。倪紅,你這當女兒的,可不能褻瀆你爸爸畢生的追求。」

倪紅笑了——笑得很響:「伯伯,您不覺得我爸爸太近乎於腐儒的形象了嗎?!俄國的契訶夫寫過一篇《套里的人》,我爸相貌上雖然並不卑瑣,可內心挺像那篇小說的主人公的。」說罷,她笑得更響了。那笑聲如同灑過春野的一陣風鈴,震得我心律加快,在樓內發出鴿哨般沙沙回聲。

我不再說話了。這不是我不想說話,也不是無話以答。此刻已是嚴冬午夜,樓內住戶都已入寢;我如果再表示一點對這個瘋丫頭的異議,無異於挑起一場「海灣戰爭」。我不想做薩達姆,更不想遭受「倪紅牌」導彈襲擊,使索性沉默下來,以求息事寧人、以靜克動的效果。

這實在怨我對當代「弄潮兒」的無知。孰能料到倪紅的感情輻射,是以她的圓心為半徑的,她絲毫不受我偃旗息鼓的制約,繼續對我的話進行反彈。那架式若同 「車」「馬」威逼到「紫金城」,非叫我這盤死棋認輸不可似的。她說:「伯伯,我爸追蹤天上飛的鳥兒,已經多半生了。他這麼賣命,國家賞給他多少「大洋』?還比不上我的小姆指的指甲蓋呢!人生只有一次,又不能投生轉世再活一回,何必甘當去西天取什麼真經的苦行僧呢?!」

多虧此時我們已經下到了三層樓,樓道的燈光下站著倪紅的媽媽。她穿著一件厚厚的紫紅色毛衣,連連向我道歉說:「這丫頭就是瘋,笑得整個大樓像鬧地震,也不看看是啥鐘點了,真是越長越沒人形。」

「大嫂,找我有什麼急事?」

「來,到屋裡說。」

待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定,倪翔書櫥里的自鳴鐘,正好叮咚叮咚地敲響十二點整。這個鐘點,既是時針秒鐘奔波一天的結束,又是時針秒鐘重新運動的開始。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鐘盤的圓弧,彷彿預感到有什麼不吉利的事情發生似的,忐忑不安地靠在沙發軟背上,等待著倪紅媽媽吳錦的召示。

「你聽——」吳錦神情顯得十分緊張。

「這是街鄰的嬰兒在哭。」我笑了笑,神情馬上鬆弛下來,「就為這事找我?」

「伯伯,這不是嬰兒哭聲,是——」

我斬釘截鐵地打斷倪紅的話,並站起身子來準備打道回府:「嬰兒在半夜餓了,這是尋找母親乳頭的低泣聲。吳錦,你當過母親,怎麼會分辨不出這種聲音,還大驚小怪地到樓上去搬兵呢!」

「你聽我媽媽對您說么!」倪紅嬌嗔地把我摁回到沙發上,並為我端上一杯滾燙的咖啡。「伯伯,這是一隻鳥兒在啼叫。」

「什麼鳥兒?」我被母女倆給弄糊塗了,「這喧嘯的北京城,哪有什麼鳥兒夜啼。」

「怪就怪在這兒。」吳錦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開始對我講述今天午後發生的事情:因為午後陽光充足,退休在家的她便打開陽台的窗子,目的是換換室內的空氣。不曾想到,一隻小鳥像雪團般地飄進了窗子。如果是麻雀之類的玩藝,吳錦就會表它出去;她萬萬料想不到的是,飛進陽台玻璃窗戶的小鳥,渾身潔白如雪,可愛得像是「白雪公主」下凡。吳錦見這隻鳥兒十分美麗,便及時關閉了陽台窗子。那隻「白雪公主」撲棱了一陣翅膀,懂得玻璃窗砰砰作響,當它折騰得精疲力盡、無力再想突圍時,她便輕而易舉地捉住了它。老倪陽台上除了珍奇的鳥類標本就是鳥籠及鳥食碗之類的雜物,吳錦便把它裝進鳥籠,然後仿照老倪喂鳥的方法,在一個碗里用蛋黃拌上小米,另只小碗里倒上清水,讓它有吃有喝。這隻鳥兒最初不吃不飲,以抗議將其關進鳥籠。到傍晚倪紅下班回家時,驚異地發現這隻鳥兒把鳥食和清水都吞下了肚子。母女倆圍著鳥籠看來看去,都叫不出這鳥兒的名宇來,倪紅當即翻看她爸的鳥類詞典,詞典的條目中沒有這種鳥兒的注詞不說,黑天之後這鳥兒便發出像嬰兒啼哭般的啼叫。這聲音凄厲的長,叫得母女倆心神不安,便到樓上去搬我下樓來了。道理很簡單,我在東北深山老林與倪翔一起勞改過,常常與鳥類為伍,當會辨認出這隻怪異的鳥兒的姓名來的。不然,這母女倆會被這鳥兒的夜啼,攪得神魂不安而徹夜難眠。

有點神秘——繁華的京都飛來這樣一隻「白衣天使」;有點刺激——美麗的鳥兒卻沒有美麗的歌喉。我快步走上陽台,拉開照明燈光,圍著這隻鳥籠轉了起來。第一個直感告訴我,這鳥兒是上當受騙而誤入倪家陽台的,因為陽台上擺設著百靈、畫眉以及銅嘴、野雞一類的模型標本,它認為這兒有鳥類家族存在,便自投羅網來了;第二個直感是使我驚愕,這隻鳥兒不僅羽翅白得像雪,而且體軀小得如同一片柳葉。尤其惹眼的是,這隻「白衣白裙」的小鳥,嘴殼和爪尖都呈櫻桃紅色,打個不成體統的比方,它簡直就像一個身著時潮雪裝、塗著紅嘴唇和紅指甲的嬌嬌小姐。

「怎麼樣,沒騙您吧?」倪紅露出幾分得意的神色。

「太漂亮了。」我由衷地讚美著這隻鳥兒,「這是一隻神鳥光臨你家門庭了。」

「我看過一本阿拉伯人的風習書,鳥兒飛入家宅並不是一件吉利的事兒。」吳錦臉上沒有女兒的得意神色,絮絮叨叨地說,「加上它夜啼像嬰兒嚶嚶而泣,我的心挺不安的。」

倪紅立刻糾正她媽媽說:「那是迷信,一您當了大半輩子教師,怎麼倒崇信起巫術來了。」

「老葉,我只想知道這鳥兒的家族。」吳錦兩眼直視著我,「你在東北深山老林里或許見過這種鳥兒?」

「沒見過。」我搖搖頭。

「要是她爸在家就好了。」吳錦挺失望的,「你看,為了只鳥兒,三更半夜把你拉下樓來。小紅,送你葉伯伯上樓吧,已經攪了他的子午覺了。」

我謝絕了倪紅的攙扶。又向她們母女倆提議說:「南邊水碓子有個鳥市,那兒有許多養鳥行家,你們不妨去讓行家們辨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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