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迎春夢斷金黃,我面前旋起了漫天沙塵,它來勢洶洶,像大戈壁掀起了一場鋪天蓋地的沙暴。那土黃土黃的塵沙,忽而幻化成滿天飛舞的銀雪,白了樓,白了街,白了城市的一切。

那天雪後,我和春桃急匆匆地趕向醫院急診病房,去看望鑽到車輪之下的迎春媽媽。她已奄奄一息,臉色比雪片還要蒼白。

「還認識我嗎?」春桃問道。

她艱難地點點頭。

「你會好起來的。」我說。

她吃力地搖著頭。

「你放心吧,我們會把迎春像孫女一樣看待。」春桃寬慰著一顆即將去天國報到的母親的心。

我說:「我們要竭盡全力,為迎春醫治眼疾!」

她流下女人最後幾滴咸淚,斷續地吐出了她隱蔽了五年的喋血之音:「……毀了……毀了……我的那條惡棍……惡棍,家住……家住……大沙……沙溝××號…… 號樓,是……大伯……您……老戰友……友的兒子,名叫……叫田……田亮。我…… 見老二牛放……跟他一塊兒……一塊開公司,便把……把話……話……深埋……到今天。我……我本來……想……想把這話帶……帶到黃……黃土裡去,可……可又覺著……對不起大伯……大媽。這條……條惡棍……親口……對我說……說過,我是……是他玩……玩弄的第……第十三個保姆。沒……成想……我逃婚……逃出安徽,卻……卻又進了……狼……狼窩。」

她咽氣了。

春桃氣得用木拐叩地。

我卻木然地緘默無聲。

迎春,你還不到知道這些事情的年紀,待你長大成人,奶奶會對你說起這些悲涼的往事的。都怨爺爺沒有回天之力,不然我拼著老命,也要把那惡棍押上法庭!

老二牛放和那惡棍結識,源起於我到五七幹校流放。到那天茫茫野茫茫的大草甸子以後,我才發現闊別了二十多年的田政委,也被當成「走資派」,到這所幾百個牛鬼蛇神的幹校,來開荒造屋,改造思想來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人拉犁的草棵子里。十二個人,身背兩股纖繩以人代馬,我和他正好並肩而行。

「我的政委還記得在隨軍醫院,你我的緣分嗎?」

「我只記得探望過你的槍傷。」

「還有什麼?」我追問道。

「……」他想了想,「對了,是一個日本軍人的護身佛,保了你一條命。」

「對,但這還不是全部。」我提示他。

他把滿是褶皺的臉,轉向了我。一邊吭哧吭哧地使勁拉動纖繩,一邊用目光詢問我。那神情表示因歲月悠悠他已忘記了探視傷員時的詳細情景。

我提示他說:「當時,你說話機智幽默。你說:『你姓牛,我姓日,看樣子咱倆緣分很深。』老田,二十多年前這句話,真的被你言中了,咱倆不是一塊兒背纖拉犁來了嗎?」

「我記憶力嚴重衰退,這些話我已然忘了。」他似有意避開我的話鋒,而另闢談話的蹊徑,「我恍惚記得當時,你是騎兵團的團長,很會打仗,很能打仗!」

「我姓牛,屬牛,名叫牛耘。既會打仗,又會耕田。」我一邊用力拉動纖繩,一邊笑嘻嘻地對他說,「到這裡來開荒,是我命里註定。你姓田是孕育著收穫的,難道一塊來這兒,真是天意的安排?」

他不露聲色地踢了我一腳,算作回答。

歇息時,我和他並排坐在草絲里一根倒木上。我悠然自得。他虛汗橫流。在他脫光脊樑用毛巾擦汗時,我看見他肥胖的肚子上,出現了肉壓肉的一道道肉褶,後背上爬著一塊塊老人的黑斑;不過年長我幾歲的他,變得出乎我意外的蒼老,歲月真是太嚴酷了。

擦乾身上的臭汗,他慢條斯理地穿起短衫,擰了擰手巾上的汗水說:「你還是你,牛還是牛。」

「你可不像當年英氣勃發的田政委了。」我說。他理了理稀疏的白髮,抓著痒痒問道:「何以見得?」

我拍死一隻叮在他脖子上的花腳蚊子:「剛才,你居然以腳代口,對我說話。」

「這是世道要求。」

「難道順應這個世道,就是對的?」

「老牛,時代不需要你這號的老牛筋了,需要的是形形色色的變色龍。」他感嘆地吟噓道,「其實,文革還沒到來之前,我已經感覺到了,只是晚了一個時辰,沒跟上這股大潮。」

「如果早一個時辰呢?」

「我就不會在這兒挨花腳蚊子咬,挨草甸子上的『小咬』叮。」他說,「我會成為檢閱紅衛兵的一員,陡然乘風而起!」

「你真夠坦率的!」我笑了笑。

他糾正我的用語:「不是坦率,是直露赤裸。對你,我不打埋伏,不給你布口袋陣,讓騎兵團長往口袋裡鑽。」

「謝謝!」我不無悲楚地說。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繼續對我說著他的哲理,「我也是最近才總結出這個生活真諦的,蟬要脫殼,蛇要蛻皮。『吃一塹,長一智』,就符合這種蛻變規律。」

我揪了把茅草,在手裡用力揉搓著,直到它流出黑色的漿汁;「就像這茅草:刮東西南北風,都要彎腰鞠躬?」

「可以這麼解釋。」

「老田,這可不是你的生命原色。」

「噢?」「在隨軍醫院,你對我說的話,我一直當成生命的座右銘。你還記得你當時說了些什麼嗎?」

他仰起頭,望著天空的一團流云:「記不得了。你說吧!」

「你說,咱們進京不是當闖王,而是當人民公僕。」我的語聲鏗鏘有力,像渲泄著被壓抑的什麼東西,「怎麼,孟子還牢記孔子的教誨,孔聖人倒先自食其言了?!」

老田忙伸長滿是肉褶的脖子,向草叢的四周望望,像馴鹿警覺獅子老虎會發動突然襲擊似的,壓低聲音對我說:「老牛,你這種性格會吃虧的,當時,我講那番話,出自我的肺腑;今天,我對你說的,也並非虛言。」他用手指指天空那團流雲說,「你看它,在疾風的撕扯下,不斷變形,剛才還像埃及的古金字塔,此時又像伏地而卧的黃鼠狼了。掏心窩子對你說吧,我就覺得我像那團流雲,也應該是那團流雲。」

流雲正壓在草甸子頭頂,它由白而灰,由灰而黑,不一會兒,就落下銅錢大的雨點。接著,天空雷聲隆隆,閃電眨眼,當鞭子雨破天而落,把拉犁的「走資派」 趕回了草辮子擰成的泥巴房時——我和老田的對話,被流雲中落下來的淪雨攔腰切斷了。

雲。

風。

這兩個單字,讓我一夜失眠。我不是為自己命運蹉跎,而輾轉反側於草棍之上,老田在鞍馬上一百八十度的大迴旋,使我絞盡腦汁而不得一解。

之後,他好像有意迴避和我見面。去伙房打開水或排隊打飯偶然見面時,他總是低頭而過,要麼,就裝出沒看見我似的,手拿碗筷,去和其他同類閑聊。我當時以為他這些表象,是內愧的自省行為,直到我們五七幹校撤銷,我和幾個「頑固分子」最後一批獲得平反解放後,我才知道我的幼稚和童貞。

那是老二牛放對我說起的。他說他和老田的兒子田亮,在探望雙方父親歸途的火車上,田亮曾對牛放說起過其中緣由。據田亮說,他爸在幹校疏遠我,不為別的,只為我不識時務,和這種不識時務的人形影過密,會影響他早日結合進領導班子;弄得不好,還會影響他官場上的仕途。失之毫釐,差之干里,原來老田想的和我牛耘想的,相距霄壤;從一條烽火路上衝殺過來的老同志,卻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

老二牛放說:「爸,我認為田伯伯的考慮是現實的!」

「不叫現實。」我說,「那叫功利。」

「現在追求功利的不是大有人在嗎?」

「我——」我冷冷地應了一聲。

「對了,也只剩下您這樣的獨角獸!」牛放油腔滑調地,對我進行調侃,「分了新樓不去住,送來的禮物不收……,您不覺得您的風骨做得有點像畸形了嗎?」

春桃對兒子舉起了拐杖。

牛放閃開了,依然嬉皮笑臉地說:「一個獨角獸,一個獨腿雞,都是你們處世哲學的必然結果。田伯伯回來,已然是『超齡眼役』,又陞官了,你們看見了沒有?田亮已然和田伯伯商量好了,同意我和他一塊開一家公司,什麼古搗緊缺物資的批文啦!什麼折騰出口、進口貨啦,我不想當你們這號高級赤貧,我的目標是六位數以上富翁!」

「你胡折騰,我抓起你來!」我高聲地對兒子說,「我的工作職能,就是清除蛀蟲!」

「田伯伯過去是你們上司,今天仍比你紗帽翅兒大一圈。」牛放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式,用小拇指上留著的長指甲,剔了兩下噴著髮膠的波浪形大背頭,「爸媽你倆都快到離休歲數了,還不借著這時候抓弄點,可是應了社會上流行的一句口頭禪了:『有權不花,過期白搭;有權不用,過期冰凍。』我這當兒子的是一片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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