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子,大隊人馬尚未收工,趁室內尚無一人之際,我掀起"少尉"的褥子,把他那件從印度穿來的綢汗衫,塞在褥子和土炕之間鋪著的稻草里。我的朋友!當我辦完這件"惡行"之後,心像敲鼓一樣"咚咚"地跳個不停。我抹抹額角的汗,抬頭望見屋角上那尊魯迅泥塑,這個人類的偉大思想先驅,正目光炯炯地望著我。是譴責我的行為嗎?我想不會吧!因為"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中,包含著的強烈愛和憎,組成魯迅先生的思想核心;而我的"不光彩"的行為,不過是和"人狼"韌性的戰鬥手段而已。

勞改隊收工了,"少尉"走進屋子時,我坐在小板凳上,面對著牆壁正在"反省"。他鄙夷地睨了我一眼,那眼光似乎在說:葉濤!"鐵貓"跑了,你這煽動罪是躲不過去了,說不定今天就會叫你搬出這條大炕,去住單間。

我則按著列寧說過的"和狼在一起,也要學習狼嗥"的名言,裝出垂頭喪氣的樣子;其實我心裡在想:等著吧!你這隻紅眼珠的畜生,我已經給你下好了一把打狼的夾子;"食之木瓜,謝之桃李","來而不往非禮也",牛頓關於力學中的作用和反作用的規律,正在你我身上發揮效能。

我知道,大多數人會同情我的。他們有眼睛--會看;他們有大腦--會想。當然,在獄頭--"少尉"淫威之下,難免說些心口不一的話,以求平安。但是,載舟之水,可以傾舟,只待那十級颱風了。而我--平日一向"以德報怨"的書生,此時就是那尊駕馭狂飆的風神!

當"少尉"去屋外打水時,為我擔心的人們,一下圍攏了我。見我白紙上還沒寫下一個字的檢查,都為我捏一把汗。他們七嘴八舌地說:

"葉濤,你怎麼這樣糊塗!"

"應付幾句么!"

"你和''鐵貓''平常不錯,交白卷能過關嗎?"

"……"

"謝謝!"我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向幾個好心人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聽說''鐵貓''並沒逃跑,他在葦塘里兜個圈子,又回來了,''少尉''的一肚子狗雜碎白費了!"

"他在哪兒?"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走近"少尉"鋪位前,像魔術師變戲法那樣,按著他的褥子角說,"還有一件事情,請大家過過目,''少尉''說他綢衫丟了,用皮帶環抽打 ''鐵貓'',搞得咱們這間房裡嗚呼喊叫,不得安寧。今天,我這支鋼筆不下水兒,想找他的鋼筆用一下,我一掀他這個褥子,發現了一件稀罕東西,大夥看看--" 我猛然掀起"少尉"那條褥子,指著炕上稻草里那件綢衫說,"瞧!這個陰損毒壞的秦檜!"

監房裡立刻一片嘩然:

"我×他祖宗,真他娘的會使壞!"

"不愧是他媽的老牌軍統!"

"找隊長來!"

"別忙。"我放下"少尉"那條褥子,充當著諸葛亮的角色說,"大夥腦瓜里都過過電影,好好想想這傢伙,都誣陷過誰?干過什麼壞事?等隊長來咱們屋時,竹筒里倒豆子,都給他擺出來。為了提防這隻老狼嗅出味道來,大夥還要保密。"打狼的陷坑掘好了,那些平日在"少尉"狼爪之下噤若寒蟬的人兒,簡直欣喜若狂;有的敲打臉盆,有的敲打飯碗。這時,歌樂山"少尉"走了進來。

我的朋友,直到今天我還記得"少尉"那雙充血的混濁目光。憑著他的職業本能,他彷彿嗅到室內氣氛有什麼異常,因而幾次把目光射向了我。我為了把這齣戲演到底,只能像"青梅煮酒論英雄"中的劉備那樣,盡量裝出戰戰兢兢的樣子,坐在小板凳上,對著牆壁"反省"我的"錯誤"。

鐘聲響了--這是通知學習的鐘聲。嚴守規定的"羅鍋"隊長,每次準時踏著最後一聲鐘響,走進我們這一間住房。之所以頭一個視察我們的學習,因為我們" 少尉"為我們制定了嚴於其他班組的學習紀律,以表示他的積極。別的班長,體諒大家的疲累,在學習時可以隨便坐著;而"少尉"管理的這群勞教犯,不管白天乾的什麼活兒,晚上都必須筆桿條直地坐在炕上,前不準耷拉腦袋,後不許靠著被褥,就像廟堂里十八尊羅漢修行似的,各自目向前方。這方面"少尉"堪稱是我們的榜樣,他能夠紋絲不動地坐上兩個小時,挺著胸脯,凹著小腹;儘管這樣,他還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誰要是用手撓撓跳蚤咬起的紅瘢,或拍打一下臉上的蚊子,他馬上會看你一眼,然後拿起小本本,在你名字下面划上一個道道,表示把你違反學習紀律的現象,已經列入他的賬本之中。

這天,除我得天獨厚能坐在地下小板凳上,交代"莫須有"的罪行之外,其他的人已經各就各位,擺好了羅漢修行的架式了;但奇怪的是,一絲不苟的"羅鍋" 隊長,卻沒有能準時來房內視察。"少尉"臉上流露出疑惑的陰影,他認為:今天晚上"羅鍋"隊長會親自來主持我的批鬥會,他在會上將大有用武之地;可是偏偏 "羅鍋"隊長遲遲不來,直到人們打坐近一個小時了,還是不見隊長的影子。我,心裡也開始忐忑不安了。我的朋友,我不是為隊長不來著急,而是為"鐵貓"遲遲不歸感到焦急……個別談話能用這麼長的時間嗎?從"鐵貓"去隊部報到,已經有三四個小時了,為什麼不放"鐵貓"回來?"會不會把''鐵貓''送進了禁閉室?" 一種不祥的預感陡地從我內心升起,"不會,''羅鍋''隊長兩眼盯著''政治犯'',刑事犯不是他禁閉的對象。"我又自我安慰地想。

不開批鬥會心裡痒痒的"少尉",已經在炕上坐不住了,他跳下炕,狐假虎威地說:"都坐好了等著隊長,我去隊部請示一下。"他前腳出門。人們個個東倒西歪,嘴裡不乾不淨地罵開了。

"白天干一天活,晚上還叫咱們練''金鐘罩''、''鐵布衫'',我日他媽!"

"葉濤!你準備一下吧!今天要拿你祭佛!"

"你不是說''鐵貓''沒逃跑?怎麼還不見露面?"

"……"

我的心像懸著十五隻吊桶--七上八下,不知怎麼辦才好了。我站起來,想去隊部,因為"鐵貓"的問題關聯著我,我有去隊部的正當理由;可是正當我走到房屋門口時,和匆匆進門的"少尉"撞了個滿懷,他體壯如牛,我弱不禁風,一下把我撞了個趔趄,我身子歪倒地靠在牆上。

"你幹什麼去?"

"我……我去隊部!"

"去隊部幹什麼?"

"……"我愣了愣神兒,"交檢查材料。"

"甭去了,隊部的門上鎖著鎖!"他伸出手來說,"你先交給我吧!"

"不,我還要再看一下。"

我重新坐在小板凳上時,簡直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接著我猜想:隊部的門鎖著,一定是"羅鍋"隊長押送"鐵貓"到禁閉室去了。說不定是"鐵貓"的檢查沒有過關,甚至是頂撞了"羅鍋"隊長,一下把事情惹大了;不然,怎麼連"鐵貓"也不在那裡呢?

夜深了,隨著下學習的鐘響,人們都先後一百八十度角平躺在炕上。他們身體非常疲倦,恨不得馬上進入夢鄉。我則還坐在小板凳上,裝著想問題的樣子,實際上我嘴裡含著鉛筆頭,在卜算著"鐵貓"的命運。朋友!我很懊悔,悔恨自己不該在打葦子的間隙,爬上土岡去觀看宛如一條絲帶的銀鍾河,如果沒有那點雅興,何至於引起一環套一環的惡性連鎖反應?!又何至於把"鐵貓"這個心地純潔的孩子,推向悲劇的漩渦?!我沿著這條思路又往前深掘一步,這是不是文學創作--這個多災多難的職業,留給我的一個後遺症?!我們這個行當的人,理性思維常常是個負數,像個發育不全的畸形兒;而感性思維卻常常充填了全部腦細胞,像個無所不能的巨人。如果我是個機器人,爬上土岡看什麼銀鍾河?!看什麼追逐白帆的海鷗?!

大雁在午夜的天空里嘎嘎地悲鳴著,聽見這碎人肝腸的啼叫聲,我握著的那個鉛筆頭,開始顫慄了。我在寫什麼?我有什麼可以檢查的?我對"鐵貓"在土岡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垃圾箱"的污穢中閃光的真摯語言;那麼,我坐在小板凳上出什麼洋相?!

我悲憤地扔下鉛筆頭,在一片鼾睡聲中,走出監房。路過"少尉"的鋪位時,他抬起頭來問我:"去幹什麼?"

"大便!"

"大便?"

"管天管地,你管不著拉屎放屁!"我用這個"垃圾箱"中常用的語彙來回敬了他。

"你……怎麼這樣大火氣?"

"對不起,你不過是個''門插官'',你要是不相信,陪著我一塊上廁所,起來!走!"

"走著瞧吧!葉濤!"他在我的火力攻擊之下,露著既惱怒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恢複了一百八十度角,躺下去不說話了。

這是我和"少尉"同屋以來,第一次公開的精神反抗。就像那兩隻天鵝,立起雙足,扇動羽翅,向蹂躪它、侮辱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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