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朋友,"少尉"所以把魚鉤伸到黃鼎嘴邊,那是因為黃鼎在我們"同類"當中,書生氣最足。他坦率赤誠,對人從不設防,因此,他成了這個垃圾箱里,不幸中最不幸的人……

其實,他在一九五七年,已經吃過一次大虧了。那時他是B大學西語系最年輕的助教,雖然只有二十八歲,已經出版筆譯雪萊的詩集了。由於他才華出眾,再加上落生在"芙蓉國"的洞庭湖畔,江南水土把他造成一個俊逸青年。他細高筆直的身段,像一株挺拔的中國梧桐,還是大學生時,就招來了滿樹的"鳳凰"。

不知是黃鼎鼻樑上那副眼鏡,妨礙了他的視覺,還是他那時年輕幼稚?反正他從一群"鳳凰"中挑中了被稱之為校花的肖玫玫。這是一個皮膚白皙、頭髮微卷、面孔櫻紅的數學系學生,在一九五三年早春的詩歌朗誦會上,她站在校園綠色草坪上,出色地朗誦了雪萊詩中的《雲雀》,於是這隻喜歡高飛啼鳴的雲雀,在梧桐樹上搭了窩,成為黃鼎家庭中的女主人,並在第二年生下了小黃毛。畢業之後,兩人雙雙留校當了不同系別的助教。

初婚時他們是幸福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善於用數學計算身價的肖玫玫,從生活中發現了一條新的代數公式:名利固然可貴,但遠遠小於"權"。黃鼎雖然名利兼而有之卻偏偏是個缺乏"數學大腦"的書蟲。以她的身姿風韻,是駕馭達官的夫人之才;當一個助教的妻子,顯然是屈了她的才華,絕了她高攀的夙願。

黃鼎曾經在勞改隊對我談起過她,說她曾放下微積分的研究,沉湎於女人升騰歷史的研究。她到市圖書館去翻閱各種資料,得到的答案是:一個女性要通向權力之門,最重要的是能夠在生活的長河裡,隨時抓住一舟一槳,劃向成功的彼岸……

一九五七年反右鬥爭時,生活把一隻槳塞在她的手裡,肖玫玫第一次施展浪里飛舟的本領,她決心把生命之船駛向另一個碼頭。當時,擔任B大學的黨委副書記是個鰥夫。據教職員工小道消息,說這位副書記因為嚴重生理缺陷而回絕了許多可愛女神射來的情箭。肖玫玫聽了這些傳聞,不但不為之畏懼,反而打定了主意,決心在這位副書記身上顯顯身手。就像她在數學系當學生時,解一道難題一樣,她絞盡腦汁思索,怎樣才能吸引這位不近女色的副書記的注意。經過周密的思考,她覺得過早地噴射情彈,是個下策,只有在運動中以突出的政治表現,先焚燒舊巢,才能慢慢在副書記心坎上搭上新窩,然後才有可能像雲雀鑽天那樣展翅青雲……

當時,黃鼎這個書獃子,只是下意識地感到,肖玫玫不像初婚時那麼依戀他。直到一九五七年盛夏的一天,在全校舉行的批鬥右派大會上,肖玫玫義憤填膺地登上講壇,在幾千人的大會場上揭露她的丈夫也是個"右派"時,黃鼎才大夢初醒,但已經為時過晚了。

肖玫玫的揭發材料幾乎是無懈可擊的。她說黃鼎曾對毛主席詩詞《沁園春·雪》進行過攻擊,說他曾在"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名句下面划過一個"?",很顯然,這是譏喻毛主席以帝王自比。

朋友!你是經歷過反右派鬥爭的,完全可以估計到她射出這顆炮彈的分量,也可以想像到這顆炮彈的會場效果。對!就像你能想到的那樣,會場上先是一片死寂,緊接著響起雷鳴般的討伐口號聲。反右專刊的攝影記者,鎂光燈一下接一下的亮了,幾分鐘之內,黃鼎成了"極右派",而肖玫玫則成了名冠全校的黨外布爾什維克。面色本來就白皙如紙的黃鼎,在妻子的突然打擊面前,臉色更加蒼白--他暈倒在自己的座位上。

在醫院的病床上,他仔細回憶著肖玫玫的揭發。終於,他記起來了:那是她拚命追求他的時候,他倆經常在一起談詩。在讀《沁園春·雪》之後,黃鼎深為毛主席的視野廣闊、手筆粗獷豁達拍手叫絕,情不自禁地在旁邊划了一個"!"。肖玫玫把"!"當成"?"來揭發,完全扭曲了他的原意,因此,黃鼎寫了幾頁紙的申辯材料,請求核實。幾經請求,校方把那個詩詞原件找了出來,經過用放大鏡觀察,詩詞旁邊劃的又像是"?",又像是"!"--因為黃鼎劃這個符號時,肖玫玫正緊緊地依偎著他,那一豎稍稍拐了點小彎。反右領導小組起初有點猶豫,但考慮到是他妻子肖玫玫親自揭發的問題,而且這對夫妻之間,平日又沒有看見有什麼裂痕,加上黃鼎的出身不好,因而,依然以"左點比右點好"為指導思想,駁回了黃鼎的申辯,給他戴上"極右分子"的帽子,送來勞改。

肖玫玫把倒在地上的黃鼎,當成攀登權力之門的第一層台階。這隻美麗和惡毒並存的母狼--請原諒我用這個過於外露的直率字眼--唯恐小黃毛成為她繼續高飛的墜石,她喪失了普天下女人們幾乎都有的母性,把這塊小石頭順腳踢開。小黃毛的爺爺、奶奶都在國外,而黃鼎個人沒兄弟姐妹,勢利眼的朋友又不願收留這個 "小孽種",只好由黃鼎把他帶到農場,成為勞改隊中絕無僅有的一條小尾巴。

儘管肖玫玫靈魂是醜惡的,但在扼殺善良方面,比起"少尉"羅允中來說,道行要低得多了。舉個形象的例子:肖玫玫不過是一隻雛兒,而"少尉"卻稱得起是一隻老雕。"少尉"在"冬訓"勞改隊一到冬閑季節,要進行一年一度的自我批評的學習。中得知黃鼎的劃右原因之後,出於他的職業的後遺症,誣陷黃鼎的手段,使南宋的秦檜都要為之遜色。

有一天,勞改隊公休,"少尉"在一個自來水龍頭下,洗他那件汗跡斑斑的印度綢衫;黃鼎住的窩棚附近沒有自來水,他也抱著個臉盆,來龍頭下洗小黃毛的臟衣裳。"少尉"先說話了:

"怎麼攢了那麼多臟衣裳?"

黃鼎出於書生的禮貌,回答說:"孩子的!"

"唉!小黃毛真是個小可憐!"

"習慣了,不覺苦了。"

"他恨他媽媽嗎?"

"不!他很想他媽媽!"黃鼎赤誠地回答。

"你呢?老黃?"

"我?"黃鼎苦笑了一下,機械地搖了搖頭。他吃力地往小黃毛汗衫的衣領上抹著肥皂,然後在一塊搓板上揉搓著。

"來!我替你洗兩件!"

黃鼎擦擦額頭上的虛汗,擺擺手,表示謝謝"少尉"一番美意。

"少尉"並沒有因為黃鼎謝絕了他,而離開水龍頭;他那兩隻充血的紅眼球轉悠了幾下,忽然把那件已經擰乾了的襯衣,重新扔進水盆里。水花濺在黃鼎臉上,黃鼎不覺抬起頭來,好奇地問:"你不是洗完了嗎?怎麼又……"

"少尉"從水盆里提出水淋淋的綢衫說:"你看,衣領和袖口都沒洗乾淨。"

"是呵!"黃鼎順口搭音地說,"衣服上領口和袖口最臟,用肥皂都洗不凈!"

朋友!這就是"少尉"和黃鼎簡單的生活對話。你就是用X光透視恐怕也不會找到什麼問題吧?!但是這個歌樂山的少尉--軍統局中爬出的蒼蠅,居然在這日常生活的普通對話中下了大頭蛆。當黃鼎剛剛把小黃毛一件一件小褲褂,搭到鉛絲上時,我們那位分不清"高爾基"、"低爾基"的"羅鍋"隊長,蹣跚著步子走了過來。他顯然十分憤怒,連他外凸的前額,都漲紅了。他慣於開門見山,對右派更無需客氣。他還沒走到黃鼎跟前,就朝黃鼎喊叫起來:

"黃鼎--"

如同響在黃鼎身後一聲炸雷,黃鼎身不由己地回過頭來。

"隊長!……"

"你在這兒幹了嘛事?"

"洗衣裳。"黃鼎感到莫名其妙。

"洗衣裳是假,""羅鍋"隊長猛地往前跨了兩步,"借洗衣裳攻擊領袖是真!"

黃鼎頓時呆若木雞。他把身子靠在拴綁鉛絲的木樁上,閉合了眼帘,仔仔細細地回憶洗衣裳時的一言一行,深信自己沒說過一句錯話,因而向"羅鍋"隊長說: "隊長!您是搞錯了人吧?我一直在這兒洗衣裳,羅允中可以作證--"說著,他環顧四周尋找"少尉"的影子;但是鬼才知道"少尉"是什麼時候溜走的。

"你還找嘛?""羅鍋"隊長對他喊著,"實話對你說吧!就是羅允中揭發你的,你在這兒說領袖最臟,這是你仇視毛主席思想的大暴露!"

這突如其來的橫禍,使黃鼎頭暈耳鳴,若不是他身體靠著那根木樁,他會像在B大學批鬥右派會場上那樣,當場暈倒。儘管後邊那根木樁,在支撐著他虛弱的身體,他還是如同挨了電打的一樣,一時之間,嘴唇上下翕動著,說不出一句話。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掙扎著站直了身子,向"羅鍋"隊長解釋說:"我……我只是說衣裳的領口和袖口……最臟,沒有說--"

"羅鍋"隊長打斷了黃鼎的辯解,目光緊緊盯著黃鼎,如同盯著一頭會突然張口咬人的野獸那樣,一字一板地說:"你們這些反動知識分子,喜歡指桑罵槐。這一點,我這個大老粗早有覺察。特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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