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記憶力不錯的話,你很喜歡巴西作家亞馬多的長篇三部曲之一《飢餓的道路》。其中有一個情節你還記得嗎?這位當時二十歲出頭的作家,描寫一個因飢餓而躺倒在巴西荒漠中的行者,被成群鷹鷲食的畫面。記得我讀到這兒的時候,心靈為之顫慄;接著一個"?",馬上湧入腦海:生活難道真的這麼嚴酷嗎?是不是作家故作驚人之筆?

細想起來,所以產生這個"?",也並不奇怪,因為我們少年、青年時代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煦陽光下生活的。天,是那麼的藍;水,是那麼的清;就連雨後的七色長虹,我都在一首詩里比喻它為"迎接勝利的凱旋之門"--我們走在一條鋪滿鮮花的大道上。

究竟是哪一陣強颱風,刮來了烏雲,這是歷史學家們研究的課題;反正你和我像兩片離開大樹的樹葉,被時代的風暴吹著,卷著……你被放逐到生養你的故鄉;我,被歷史的旋風,吹到了社會的最底層……

雖然,在我們這支勞改隊,沒有看見過亞馬多小說中鷹鷲吃飢餓行者的嚴峻畫面,但我飽嘗了飢餓的苦果,看見天災荒禍投在社會最底層的斑斑陰影,而我對你要講的故事,也正是從這裡開始的。

那是一九六○年春節,我年邁的母親,迎著凜冽的北風,又給我送延續生命的食品來了。她是賣掉《辭源》、《辭海》和全套的精裝《魯迅全集》,登上火車,又步行五十華里,專程來送節日"禮物"的。

什麼"禮物"?

只不過兩斤核桃酥和一斤白糖。

儘管少得可憐,這些東西已經是來之不易了。飢餓的年代,六毛八分錢一斤的桃酥,漲到了五塊五毛錢一斤;母親每次看望我來,都是把世界文學大師的作品- -雨果、梅里美、屠格涅夫、普希金、萊蒙托夫、曹雪芹、肖洛霍夫的書,送進舊書店,換來這點高價的"進口貨"。因此,每當我用牙齒一點一點咀嚼這些食品時,都是甜在舌尖,苦在心頭。朋友,一個愛文學如生命的青年人,吃著前輩大師們的精神血汗,請問,還有比這更加痛苦的事情嗎?那簡直好像一口一口啃著母親軀體上的肉,你說是嗎?

精神上的痛苦,如果能夠解除飢餓,延續生命,那倒也好;但是它抑制不了飢餓,還是要靠物質解決肚飢。在這方面,我的一個"同類",原B大學西語系助教黃鼎,有過一句名言:"一切動物脂肪,都能化成人的脂肪。"這個瘦高的、長著一雙螳螂腿的知識分子,真如螳螂捕食昆蟲那樣,在夜晚的燈光下,伸手抓起向著燈光聚集的螻蛄,往嘴裡填著,那股香甜勁兒,像是吃著手抓羊肉、渤海大蝦;他把省下來的白薯面窩窩頭,給帶進勞改隊、年僅五六歲的兒子小黃毛吃。睡在我身旁的小青年張鐵矛--綽號"鐵貓"的"賊星",在砍草時發現了一條蛇,簡直是如獲至寶。他剝去它的花紋外皮,又用鐮刀割去五臟,攏了一堆亂草,烤蛇肉吃。他大口大口地吃著,像吃著臘腸一樣愜意,至於他吃的是草蛇、菜蛇,還是有毒的蛇,那是無暇思考的。飢餓向人們挑戰--這,就是人災荒禍,在我們這支勞改隊里的一幅真實的畫面……

每逢假日接見,那間接見小房的周圍,總是聚攏一群圍觀者。他們不是看人,而是盯著那些食品口袋,好像看看這些五顏六色的紙包、塑料袋,就能得到某些心理滿足似的。春節期間,家屬來探親的人多,當然,圍觀的人,也按倍數增長。他們隔著玻璃窗戶和門板空隙,向里望著。我們"羅鍋"隊長已經幾次申斥這些無聊的罪犯,他們就像蒼蠅戀食臭肉一樣,轟走了,又忽地一下子飛了回來。

這有什麼辦法呢?飢餓!

我們"羅鍋"隊長是個嚴肅過人的幹部。他從來不扭頭看人,而是用眼球的轉動斜睨著你,不管你是罪犯,還是家屬。這種目光,是他的職業形成的一種本能,因為列隊站在他面前的,都是不能列入公民隊伍的勞教分子;久而久之,雞群之鶴的那種驕矜樣兒,就自覺不自覺地滲入血液,鑽進骨髓。在接見室,他常常盯著手腕上那塊國產的天津五一牌手錶,對每個不同時間走進接見室的家屬,他都記得準確無誤,因而任何家屬,都無法多延續一點接見時間--不管你來自南海之濱,還是北國邊陲。最使我佩服的是,他那兩隻短粗的手掌,就是一桿標準秤,雙手一掂,就能準確地量出食品的重量。他嚴格地執行只許收留兩斤食品的規定,用手稱量出超重的食品,一律退還家屬。在這一點上,"羅鍋"隊長鐵面無私,堪稱一絕。

朋友!在"羅鍋"隊長手秤的檢查下,兩斤桃酥交給了我,那斤白糖屬於超重之物,必須交我母親帶回。我心情非常沉重,母親臉上沒有一點笑容,接見時間一到,她邁著憂鬱的步子走出房門。

誰也沒有料到,門口蹲著一個裝作曬太陽的餓漢,我母親剛出門坎,他一躍而起,一把奪下她手絹包著的白糖,不走大門,而是跳下結了冰的壕溝,向勞改隊的宿舍跑去。

"羅鍋"隊長氣急敗壞地追了出來,高聲命令著圍觀的人群:

"這是乾的嘛事!快截住他,快--"

一群圍觀接見的人,蜂擁而上,一齊奔向了那個搶糖包的漢子。我捏緊了手裡那包點心,望著那些在冰上為白糖而格鬥的人們,心裡百感交織。我很清楚,參加爭搶的人們,並不是想把截下來的那包糖交給隊長,而是借著這個合法的攔截機會,把白糖吃進自己的肚子。這個搶糖包的漢子,看看自己身陷重圍,四面楚歌,為了脫身,猛地把糖包往遠處一扔,於是,他解脫了包圍,人們朝那個滑動著的、像冰球場上的冰球一樣的小包裹追了過去。

朋友!別看那些面色青黃,看上去弱不禁風的人兒,爭搶起食品來,卻都表現出超越他們體能的剽悍和勇敢。儘管"羅鍋"隊長在高聲喊著:"你們這像個嘛- -嘛--?"仍然無法阻擋他們像冰球運動員那樣追逐。他們在冰上摔得東倒西歪,對那包白糖緊追不捨。這時候,有個身材最小的人兒,左騰右閃地跑在最前邊。他先用身子一撲,把白糖包壓在身下,看看周圍的人還沒有追到他身旁,爬起來把糖揣進懷裡,一溜煙兒似地跳上地面,閃到房後不見了。

背後的人不甘心地朝他喊著:

"''鐵貓''--你站住--"

"你這個小扒手……我碎了你!"

朋友,這個把白糖包搶到手的"鐵貓",就是星群之中的"賊星",也是這部中篇小說的中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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