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

星期四到了。她起床後,悄悄穿好衣服,免得吵醒夏爾,怕他勸她不要這麼早起來。然後她在房裡走來走去;站在窗前,望著廣場。曙光在菜場的柱子之間流通,藥房的窗板還沒有打開,在朦朧的曉色中,隱約可以看出招牌上的大寫字母。

等到座鐘的針指到七點一刻,她就到金獅旅店去,阿特米斯打著呵欠來給她開門。女佣人為夫人把埋在灰燼里的木炭剔出來。艾瑪一個人待在廚房裡。她不時走出去看看。伊韋爾在不慌不忙地套車,一面聽勒方蘇瓦大娘吩咐。老闆娘戴著棉布睡帽,把頭從賣票的小窗口伸了出來,不厭其煩地交代解釋,要是別人早聽得不耐煩了。艾瑪的靴後跟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走得咯咯響。

伊韋爾喝了羹湯,披上粗毛大衣,點起煙斗,拿起馬鞭,悠閑地坐到馬車夫的位子上。

燕子號開車時跑小步,前四分之三古里,總是走走停停,好讓旅客上車;有些旅客站在大路邊上,自家院子的柵欄門前,等候車來。有時旅客頭一天訂了座,反而要車等人;有人甚至還在床上睡大覺。伊韋爾又叫又喊又罵,還不得不離開車座,去打鼓似地敲門。冷風吹進了車窗的裂縫。

然而,四條長凳漸漸都坐滿了人,馬車也滾滾前進了,一行蘋果樹,一棵一棵地往後倒退;大路兩邊有兩條長溝,裡面都是黃泥漿水,遠遠望去,路離天邊越近,就越窄了。

艾瑪在大路上來來去去,把路都走熟了;她知道走過了牧場,有一根標杆,然後是一棵榆樹,一個倉庫,或者是一個養路工人的工棚;有時,她甚至閉上眼睛,期望開眼時能看到意外的東西。但是眼睛一睜開,她總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還有多少路要走。

最後,馬車離磚砌的房屋越來越近了,車輪也在土路上響了起來,燕子號穿過了路兩邊的花園,看得見柵欄圍著的雕像。搭著葡萄架的土台,剪齊了的紫杉,還有鞦韆。然後,再一眨眼,城市就在望了。

城市由高而低,好像一個圓形劇場,籠罩在朦朧的霧色中,過了橋後,城區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亂。再過去又是單調起伏的曠野,越遠越高,最後和遙遠的灰色天邊,模模糊糊地連成一片了。這樣從高處望過去,整個景色好像一幅動也不動的圖畫;拋錨停泊的航船成堆地擠在一個角落裡;河道彎彎曲曲,流過青翠的小山腳下,橢圓形的小島似乎是些在水面上定居的黑色大魚。工廠的煙囪噴出一大團、一大團褐色的濃煙,正如沒有根的羽毛,隨風飄散。聽得見煉鐵廠的轟隆聲,還有直立在霧中的教堂鐘樓發出的叮噹聲。馬路兩旁的樹木脫了葉子,夾雜在房屋叢中,看起來像紫色的荊棘,屋頂上的雨水還沒有干,隨著房屋的高低起伏,反射出參差不齊的亮光。有時,一陣強風吹來,把浮雲吹到聖·卡特琳嶺的懸崖峭壁之前,彷彿空氣凝成了波浪,一聲不響地觸上了暗礁,立刻泡沫四濺。煙消雲散了。

對她說來,人成了堆的地方,會放射出令人頭暈目眩的生活氣息,充滿她的心頭,彷彿住在這裡的十二萬人,心一跳動,就會使她感到熱情洋溢的熱氣。她的愛情也隨著空間而擴大了,把一片熱熱鬧鬧、模模糊糊、越來越高的喧嘩聲也吸收進去。然後,她又把這一片熱鬧倒了出來,倒在廣場上,林蔭道上,街頭巷尾,而這座諾曼底的古城,呈現在她眼前,好像成了無邊無際的京都,彷彿她正在走進巴比倫古國似的。她把雙手靠著車窗,吸著窗外的微風;三匹馬快步跑,跑得泥漿里的石頭嗄吱響,馬車左右搖晃,伊韋爾老遠就叫路上的小貨車讓路,在吉約姆森林別墅過了夜的闊老闆,坐著家庭自備的小馬車,安安逸逸地跑下坡去。

班車在柵欄前停住了;艾瑪解開了木底皮鞋的扣子,換了手套,披好肩巾,不等燕子號往前再走二十步,就下了車。

這時,全城才算醒了,有些夥計戴著希臘小帽,在擦鋪面的櫥窗,有些婦女腰間挎著籃子,隔一會兒就在街角吆喝一聲。艾瑪眼朝下,挨著牆走,高興得在黑面紗下微笑。

她怕人看見,平時不走最近的路,她鑽進陰暗的小街小巷,滿身是汗,走向國民街街口,走到噴水池邊。這是劇院林立,布滿了咖啡館,妓女出沒的地區。她常碰到拉著布景的大車,晃晃蕩盪地走過。有些系著圍裙的夥計,把沙子撒在綠色小樹叢之間的石板路上。聞得到苦艾酒、雪茄煙和牡蠣的氣味。

她轉過一條街,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鬈髮露在帽子下面的人是他。

萊昂還在人行道上走。她跟住他一直走到旅館;他上了樓,打開房門,走了進去……多麼熱烈的擁抱!

接吻之後,千言萬語湧出嘴來。他們傾吐了一星期的相思挂念,等信的焦急不安;但是現在,一切都成了過去,他們面對面,你看我,我看你,心醉神迷地笑著,親親熱熱地喊著。

床是一張桃花心木的船形大床。紅綢帳子從天花板上掛了下來,快到床頭方才束緊,張開了一個喇叭口罩著枕頭板——紫紅色襯托著她棕色的頭髮和雪白的皮膚,她不好意思,兩條裸露的胳膊靠攏,兩隻手遮住臉。世上沒有比這更美的了。

房間溫暖如春,有隔音的地毯,裝飾顯得輕佻,光線非常柔和,似乎是情人幽會的好地方。壁爐欄杆上的箭頭,圓銅花飾和大銅球,只要陽光一照進來,都會閃閃發亮。壁爐上兩個燭台之間,放著兩個玫瑰色的大螺殼,俯身耳一聽,還可以聽到海浪的澎湃聲。

他們多麼愛這個尋歡作樂的溫室,雖然它的光輝有點褪色了!他們總發現傢具原封不動地擺在老地方,有時,她上個星期四忘記帶走的頭髮夾子,也會放在座鐘腳下。他們在壁爐旁,在一張鑲嵌著貝殼的獨腳紅木小圓桌上吃午餐。艾瑪把肉切好,一片一片放在他盤子里,一面賣弄風情;當香檳灑倒滿了輕巧的玻璃杯,泡沫溢了出來,濺在她的戒指上時,她就浪蕩地高聲大笑。他們完全沉醉在你歡我愛之中,竟把這裡當成了他們的安樂鄉,以為可以恩愛到死。做一對長生不老的情侶。他們說:這是「我們的房間,我們的地毯,我們的安樂椅」,她甚至把萊昂送她的花哨禮物叫做「艾瑪的拖鞋」。那是一雙粉紅色的緞子鞋,有天鵝絨毛鑲邊。當她坐在他的膝蓋上時,她的腿短了一點,懸在半空中,小巧玲瓏的拖鞋沒有後跟,就只套在她赤腳的趾頭上。

他是頭一次嘗到女性的難以言傳的嬌媚之美。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溫存體貼的語言,見過這種引人入勝的裝束,這種白鴿酣睡的嬌態。她的心靈深不可測,她的花邊裙子難以看透,都令人傾倒。再說,難道她不是一朵「傾城的名花」,一個有夫之婦!總而言之,一個名副其實的情婦么!

由於她的脾氣變化無常,有時神秘,有時高興,有時喋喋不休,有時默默無語,有時生氣,有時隨和,無論怎樣,她都會引起他的無窮慾望,喚醒他的本能或者記憶。她就是所有小說中的情人,所有劇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詩集中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頭看到了「土耳其入浴宮女」的琥珀色皮膚;她有封建城堡女主人的細長腰身;她也像西班牙名畫中「臉色蒼白的女人」,但是說來說去,她總是個天使!

他常常盯著她看,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出了竅,化為一層波浪,順著她頭腦的輪廓往下流,被吸進了她白凈的胸脯。有時他坐在地上,面對著她,兩條胳膊放在她膝頭,仰起臉來,笑眯眯地端詳。

她也彎下身子,彷彿心醉神迷得透不出氣來,悄悄對他說道:「呵!不要動!不要說話!瞧著我吧!你眼睛裡流出來的脈脈溫情,使我說不出的舒服!」

她叫他做「孩子」:

「孩子,你愛我嗎?」

她還沒有聽見他的回答,他的嘴唇已經捷足先登,封住了她的口。

座鐘上有一個愛神的小銅像,他撒嬌似地彎著兩條胳膊,舉起一個鍍金的花環。他們一看就笑,笑了好幾回,但等到他們要分別的時候,就笑也笑不出了。

他們一動不動,面面相覷,翻來覆去地說:

「下星期四再見!……下星期四再見!……」

突然一下,她用雙手摟住他的頭,迅速地吻了他的前額,喊了一聲「再見!」就衝下樓梯了。

她走到劇院街,去一家理髮店整理鬢髮。天黑了,店鋪里都點起了煤氣燈。

她聽見劇院的鈴響,叫演員準備上演;她看見對面走過一些臉色白皙的男子,一些服裝褪了色的女人,都從後台的旁門走了進去。

理髮店的房子又低又小,倒很暖和,在油頭粉臉和假髮中間,火爐燒得噼噼啪啪地響。烙鐵的氣味,梳頭的那一雙油手,不久就使她昏昏沉沉,披著梳頭罩衫朦朧睡了一會。小夥計給她理髮時,老問她要不要化裝舞會的門票。

最後,她走了出來!她又走上大街小巷,來到紅十字旅館前上車;她把早上藏在長凳底下的木底皮鞋取了出來,穿在腳上,和等得不耐煩的旅客擠在一起。有些旅客到山坡下就下了車。車裡只留下她一個人。

車一轉變,就看得見城裡的燈光越來越多,彷彿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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