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

漸漸地,羅多夫的擔心也感染了她。起初,愛情使她陶醉,她也心無二用。可是到了現在,愛情已經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她唯恐失掉一星半點,甚至不願受到干擾。當她從他那裡回來的時候,她總要惴惴不安地東張西望,看看天邊會不會出現一個人影,村子裡的天窗後面會不會有人看見她。她還注意聽腳步聲,叫喚聲,犁頭的響聲;她在白楊樹下站住,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抖得比白楊樹葉還厲害。

一天早晨,她正這樣走回家去,忽然發現有支卡賓槍的長筒槍管似乎正在對她瞄準。槍筒斜斜地從一個小木桶上邊伸出來,木桶半隱半現地埋在溝邊的草叢中。艾瑪嚇得幾乎要昏倒了,但又不得不走。這時一個人從桶里鑽了出來,就像玩偶盒子里的彈簧玩偶一樣。他的護腿套一直扣到膝蓋,鴨舌帽低得一直遮到眼睛,嘴唇哆嗦,鼻子通紅。原來是比內隊長,他埋伏在那裡打野鴨。

「你老遠就該說句話呀!」他叫道。「看見槍口,總該打個招呼。」

稅務員這樣說,其實他是想掩飾內心的害怕,因為本州法令規定,只許在船上打野鴨。比內先生雖然奉公守法,偏偏在這件事上明知故犯。因此,他似乎無時無刻不聽到鄉村警察的腳步聲。但是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反倒增加了偷獵的興趣,他一個人縮在木桶里,因為他的詭計得逞而自得其樂。

一看見是艾瑪,他心裡的大石頭落了地,就立刻隨便搭起話來:

「天氣不暖和,有點『冷』吧!」

艾瑪沒有回答。他又說道:

「你出來得這麼早呀?」

「是的,」她結結巴巴地說:「我剛去奶媽家,看我孩子來的。」

「啊!那好!那好!我呢,你看我這模樣,天不亮就來了;天要下牛毛雨,要不是翅膀飛到槍口上來……」

「再見,比內先生,」她打斷他的話,轉過腳跟就走。「請便吧,夫人,」他也乾巴巴地回了一句。

說完,他又鑽進桶里去了。

艾瑪後悔不該這樣突然一下離開了稅務員。當然,他一定會往壞處猜測。去奶媽家實在是個糟透了的借口,榮鎮的人誰不知道,小包法利早在一年前就接回父母身邊了。再說,附近沒有人家;這條路只通於謝堡;比內自然猜得到她從哪裡來,難道他會不說出去嗎?他會隨便亂講,這是一定的!她就在那裡挖空心思,胡思亂想,憑空捏造各種借口,一直想到晚上,也趕不走眼前這個拿獵槍的壞事人。

晚餐後,夏爾見她愁容滿臉,要帶她到藥劑師家去散散心;偏偏在藥房看到的頭一個人,又是這個不湊趣的稅務員!他站在櫃檯前,短頸大口藥水瓶反映的紅光照在他臉上。他說:「請給我半兩硫酸鹽。」

「朱斯坦,」藥劑師喊道,「拿硫酸來。」

然後,他對要上樓去看奧默太太的艾瑪說:

「不敢勞駕,她就下來。還是烤烤火吧……對不起……你好,博士(藥劑師非常喜歡叫夏爾作『博士』,彷彿這樣稱呼別人,自己也可以沾點光似的)……小心不要打翻了研缽!還是到小廳子里去搬椅子來,你知道客廳的大椅子不好動。」

奧默趕快走出櫃檯,要把扶手椅放回原位,比內卻要買半兩糖酸。

「糖酸?」藥劑師做出內行瞧不起外行的神氣說,「我不知道,沒聽說過!你恐怕是要買草酸吧?是草酸,對不對?」比內解釋說,他要一種腐蝕劑,好配一點擦銅的藥水,把打獵的各種用具上的銅銹擦掉。艾瑪一聽就打哆嗦。

藥劑師改了口:

「的確,天氣不對頭,太潮濕了。」

「不過,」稅務員似乎話裡有話,「有的人可不怕潮濕。」她連氣也不敢出。

「請再給我……」

「他怎麼老也不走!」她心裡想。

「半兩松香和松脂,四兩黃蠟,還請給我一兩半骨炭,好擦漆皮。」

藥劑師開始切蠟時,奧默太太下樓來了,懷裡抱著伊爾瑪,旁邊走著拿破崙,後面跟著阿達莉。她坐在靠窗的絲絨長凳上,男孩在一個小凳子上蹲著,而他姐姐圍著爸爸身邊的棗盒子轉。爸爸在灌漏斗,封瓶口,貼標籤,打小包。周圍沒人說話,只有時聽見天平的砝碼響,還有藥劑師偶爾低聲交代學徒幾句話。

「你的小寶貝怎麼樣?」奧默太太忽然問艾瑪。

「不要說話!」她的丈夫叫道,他正在帳本上記帳。「怎麼不帶她來呀?」她放低了聲音又問。

「噓!噓!」艾瑪用手指指藥劑師說。

好在比內一心都在算帳,看看加錯了沒有,可能沒有聽見她們的話。他到底走了。於是艾瑪如釋重負,出了一口大氣。「你出氣好吃力呵!」奧默太太說。

「啊!天氣有點熱,」她答道。

第二天,他們打算換個地方幽會;艾瑪想用禮物收買女佣人;但最好還是在榮鎮找一所不會走漏風聲的房子。羅多夫答應去找。

整個冬天,他一個星期有三、四個夜晚要到花園裡來。艾瑪特意藏起柵欄門的鑰匙,夏爾還以為真丟了。

羅多夫為了叫她下樓,就抓一把沙子撒在百葉窗上。她一聽到就跳下床;不過有時也得耐心等待,因為夏爾有個怪脾氣,喜歡坐在爐邊閑聊,並且說個沒完。她急得要命;要是她的眼睛有辦法,真會幫他從窗口跳進來的。最後,她開始換上睡衣;接著就拿起一本書來,裝作沒事人的樣子讀下去,彷彿讀得很開心。但夏爾一上了床,就叫她睡下。

「睡吧,艾瑪,」他說,「時間不早了。」

「好,就來!」她答道。

然而,因為燭光耀眼,他就轉身朝牆睡著了。她不敢大聲呼吸,臉微微笑,心突突跳,也不穿衣服,就溜了出去。

羅多夫穿了一件大披風,把她全身裹起,用胳膊摟住她的腰,也不說話,就把她帶到花園的深處。

他們來到花棚底下,坐在那張爛木條長凳上。從前,在夏天的傍晚,萊昂也坐在這裡,含情脈脈地望著她。現在她想不到他了。

閃爍的星光穿過茉莉樹落了葉的枝條。他們聽得見背後的河水流濺,堤岸邊乾枯的蘆葦不時咯啦作響。左一團右一團陰影,在黑暗中鼓了出來,有時,陰影忽然一下全都瑟瑟縮縮,筆直豎立或者俯仰上下,好像巨大的黑浪,洶湧澎湃,要把他們淹沒。夜裡的寒氣使他們擁抱得更緊;他們嘴唇發出的嘆息似乎也更響;他們隱約看見對方的眼睛也顯得更大。在一片寂靜中,竊竊私語落入靈魂的深處,清澈透明有如水晶,迴音縈繞心頭,不絕如縷,引起無數的漣漪。

碰到夜裡下雨,他們就躲到車棚和馬房之間的診室里去。她從書架後面取出一支廚房用的蠟燭,點著照明。羅多夫坐在這裡,儼然一副主人的姿態。看到書架和書桌,甚至整個房間,都使他覺得好笑;不由得他不開起夏爾的玩笑來,這使艾瑪局促不安。她倒希望他更嚴肅一點,甚至更像戲劇中的人物,有一回,她以為聽到了巷子里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她說。

他趕快吹滅蠟燭。

「你帶了手槍沒有?」

「幹嗎?」

「怎麼?……為了自衛呀!」艾瑪答道。

「要對付你的丈夫嗎?啊!這個倒霉鬼!」

羅多夫說完這句話時,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說:「只消一彈手指,就會把他打垮。」

他的匹夫之勇使她目瞪口呆,雖然她也覺得他的口氣粗魯庸俗,令人反感。

關於手槍的事,羅多夫考慮了好久。他想,如果她說這話當真,那就非常可笑,甚至有點可惡了,因為他沒有任何理由要恨夏爾這個老實人,這個不妒忌的丈夫;——丈夫不會妒忌,艾瑪還向他賭咒發誓,他也覺得趣味不高。

而且她越來越感情用事。起先,她一定要交換小照,並且剪下幾綹頭髮相送;而現在,她又要一個戒指,一個真正的結婚戒指,表示永久的結合。她時常同他談起晚禱的鐘聲,或是「自然的呼聲」;然後,她又談到她自己的母親,問到他的母親。羅多夫的母親已經死了二十年。艾瑪卻還要用假惺惺的語言來安慰他,彷彿他是一個失去了母愛的孩子。有時,她甚至望著月亮對他說:「我相信,我們的母親在天之靈知道了我們的愛情,也會很高興的。」

好在她的確是漂亮!他也沒有玩過這樣坦率的女人!這種不放蕩的愛情,對他說來,是一樁新鮮事,並且越出了容易到手的常規,使他既得意,又動情。艾瑪的狂熱,用市儈的常識來判斷,是不值錢的,但他在內心深處也覺得高興,因為狂熱的對象是他自己。愛情既然穩如大山,他就不再費勁去爭取,不知不覺地態度也改變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說些感動得她流淚的甜言蜜語,做些熱情洋溢、令人神魂顛倒的擁抱撫摸。結果以前淹沒了她的偉大愛情,現在卻像水位不斷下降的江河,已經可以看見水底的泥沙了。她還不肯相信,反而加倍溫存體貼;而羅多夫卻越來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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