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斯斯地下了老駝。

首先圍攏住他的是那些來自南方三州——溫州、福州、廣州的衣服小販。他們大概是第一次看見北國飛駝之故,洪德章剛一爬下駱駝,他們就開始和他打諢:

「老爺子,借駱駝用用照幾張像怎麼樣?」

「拍一張給多少錢?」洪德章毫不含糊。

「喲,噹噹擺什還要錢?是財迷轉向了吧!」南蠻子笑嘻嘻地挖苦著滿臉沙塵的北國佬。

「毬!你們跑上萬八千里來倒騰花花綠綠的衣裳,不為錢為啥!」洪德章只敢在心裡暗罵,臉上卻賠出的是笑,「當年,老子跑出萬八千里地去,是扛槍過江打仗,你們他娘乾的是搞自摟!」

「土老帽,來條頭巾給老伴圍圍吧!省著大漠的沙子迷了她的眼,咋樣?睜大眼珠瞅瞅,這是香港貨!」

洪德章突然發了邪火:「留著給你祖奶奶當腿縫之間的那塊騎馬布吧!」說著,他牽著駱駝走了。

是那群南方來的「小倒兒爺」無意間提起他老伴之故?還是洪德章在攢動的人頭中,沒能找到黃頭髮的人呢?反正他臉色越來越陰鬱,就像大漠上空爬上來的那朵烏雲一般。

車頂上立著白牌牌的四輛出租汽車,分明停在廣場角角上,他望眼欲穿,竟然找不到他要找的外國人。喪失了盼頭,他頓感身子的疲憊,把老駝往寺外一棵柏樹上一掛,他靠在硃紅色的牆根下,掏出炮皮揉碎煙葉,卷了一個衝天炮,一口接一口地嘬了起來。

他罵自己昨晚上搖卦時心中不誠,他清楚記得當時他嘴裡也叼著這樣一根衝天炮,沒有虔誠地默念心中所求。心不誠,則卦不靈,人戲弄神仙,神仙就戲弄你,這叫一報還一報,活該自個兒白走了十八里沙塵路。

看看太陽已經升到中天,他扔掉手中煙蒂,長嘆了一口氣,剛剛站起身來,突然看見從喇嘛寺廟門裡,走出來幾個身穿奇裝異眼的男女,阿彌陀佛,裡邊有黃頭髮,也有黑頭髮,不管是外國人還是回國觀光的華僑,胸前都墜著一個長脖子照相機,洪德章鬆弛的神經一下繃緊了,從牆根下呼地站起來,本想走過去嘮呱一番,又缺乏「倒兒爺」的勇氣,驀地計上心來,他把手伸向老駝的脖子下,叮鐺叮鐺地晃搖起駝鈴來。

這一招十分靈驗,那群遊客都扭著脖子朝老駝看來。洪德章抓住這個時機,先指指這匹老駝,又把雙手舉到齊眉的地方,做了個拍照的姿勢;那些黃頭髮和黑頭髮的朝他笑笑,當真朝他這匹老駝走過來了。

真是老天有眼,老柏樹根部滋出一顆大大的樹瘤,正好當作上駝墊腳之用。上有柏枝滴翠,後有紅牆襯托,廣角鏡頭還能把喇嘛寺的廟門拍進景里,於是這群旅遊者都成了洪德章的顧客。紛紛摘下脖子上的相機,準備留下在塞外騎駝的照片。可是由於人多駝少,那些外國來客又都想率先拍攝下騎駝野趣,致使那位長發披肩的中國導遊姑娘,不得不出來充當「舞台調度」:她用甜甜的嗓音先排出登駝順序,然後告訴遊客拍照開始。

騎駝拍照的事兒樂趣橫生,騎在駝背的遊客千姿百態,引爆了一串串的開懷大笑。可是洪德章站在一旁卻如同被雷電擊中了的枯木一般,失去了剛才招徠顧客時的喜興勁兒。拍照憲的遊客,照例往他手心中塞上幾元錢的外匯券或外幣,他無心去看那票面值,而是機械地把票子塞進口兜。他神色恍惚地盯著一位華僑遊客,因為那位留著披肩長發導遊排列登駝順序時,她最後吐出的名字叫李廣廉先生,這個既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兒,先是使他心裡哆嗦了一下,然後呆若木雞……

他睜大兩隻老乾柴眼,仔細地盯望那位鬢髮花白的老頭兒。白皙的皮膚和那中等個兒,都能和三十幾年前的他對上號;只是他西服裹著的肚皮微微隆起,臉上出現不少細碎的皺紋,鼻樑上多了一副金絲眼鏡。人么,總要老的,難道這是當年走了「南門」的小白臉子嗎?!

那老頭兒並沒發現洪德章窺視的目光,他一會兒站在高土崗上,伸長脖子似在眺望無邊大漠;一會兒掏出手絹擦擦鏡片,仰望著喇嘛寺殿堂的拱脊飛檐。快輪到他登駝了,老頭兒步履緩慢地向洪德章走來。洪德章本能地低下頭,嘴裡輕輕嘟噥著:這不是他,這不是他,這一準是我這老乾柴眼裡的白內瘴作怪哩!

一雙鋥亮的皮鞋,踩在那圓圓的樹瘤上了。老頭兒正在翻身上駝,可是那雙腳忽然定在那樹瘤上不動了,洪德章囁嚅地抬頭看看,原來這老頭兒兩眼直直地看著燙在駝背上的字型大小。洪德章的心跳得如同捶打一面破鼓,咚咚地失去了節奏;那老頭兒叩打了一陣腦門,彷彿拾起了一件遺落了久久的東西一般,白皙的臉上出現紅暈,他慢慢回過頭來,眼神在洪德章藍的卡制服上打了個滾兒,沙啞地問道;

「駱駝是你的?」

洪德章只覺頭漲如斗:「借的。」

「駝主呢?」老頭兒喉骨上下蠕動著,「駝主是你朋友?」

洪德章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破了幫幫的膠底鞋,並忐忑地倒替著雙腳的位置: 「親戚。」

「噢!」

待等洪德章抬起頭來窺視老頭兒時,老頭兒已然騎在駝背上了。他攏了攏被風吹散了的花白頭髮,對著照相機鏡頭作出了享受逸情野趣的笑姿;老頭兒甚至抖著手中駝繩,扮出騎駝閒遊的架式,引得他那些黃頭髮和黑頭髮的旅伴,一陣嘰嘰喳喳的低語和陡起笑浪。藉此時機,洪德章盯看了那老頭兒牽著駝繩的手背一眼,在陣陣笑浪中,他的心下沉、下沉。一下子跌進了萬丈深谷……

他覺得天在旋,地在轉,便一屁股坐到了喇嘛廟的牆根下。他心中暗想:老天爺實在是有眼無珠,為啥讓我洪德章到這廟會上來,一個牽駝招財,一個騎駝施捨,連駱駝上燙著的洪德章的大號,此時都壓在那老頭兒的屁股下邊。他欲哭無淚,欲喊難以出聲,五臟六腑都像燒著了火,他渾身上下只覺燎痛難耐。他怕那些黃頭髮和黑頭髮,看見他臉上的異樣表情,便把帽檐往下一拉遮住眉毛,像個心絞痛的患者蜷縮在牆根不動了。

「錢……錢!」老頭兒在呼喚他。

洪德章沒有伸出他的手。

「牽駱駝的老鄉,我有話和你說。」老頭兒彎下微凸的身腰,「你能告訴我一下駝主的住址嗎?」

洪德章像泥胎似的一動沒動。

「請問,他在哪個單位工作?」

洪德章酸淚突然漲出眼眶,他把頭埋進了兩膝之間。

女導遊甜甜的話音:「喂,牽駱駝的同志,這位李先生問你事兒呢!你答個話,這位僑胞想去看看他!」

洪德章被話鋒逼得無路可退,突然用袖口一抹眼窩,從牆根下像皮球一樣彈跳起來,聲嘶力竭地喊叫道:

「我是聾子……」

「我是啞巴……」

…………

他疲憊不支地重新坐在了寺廟牆根,耳旁喧嘩了一陣,一切都重歸寂靜。過了許久,他聽到柏枝上彷彿有鳥啼之聲,洪德章睜開雙眼看著,樹影已經偏斜,廟會正在散場。洪德章從似夢非夢的一片混沌中清醒過來之後,感到了肚飢。他扶著廟牆踉蹌地站起來,看那賣煎餅的還沒收攤,想去攤上買兩張煎餅吃,但他剛邁兩步,就站住不動了——原來在他靠著牆根犯迷糊的時候,他帶來的幾塊錢和遊客給他的外國錢,都叫「三隻手」從兜里扒走了。

他扯著嗓子先海罵了一陣大街。

後來又罵自己不該來這地盤。

當他感到口乾舌焦時候,才想起身旁的那頭老駝。扭頭看去,老駝倒是沒有被牽走,它神色木呆,無愛無恨無憂無喜地閉著雙眼面壁而立,像是對著硃紅色的廟牆,為它的主人默默祈禱……

1988年3月22日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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