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望山跑死馬。

嘛喇廟的硃紅色圍牆,雖已映入眼帘,但以老駝的「慢四步」來折算,道兒還漫長著哩!

他停下步,想抽打老駝幾下,催它加快速度,繩頭舉在半空,又抽回手來。洪德章琢磨不出要打它的理由,「文革」後民政廳給他摘掉「特務」鐵帽的同時,給他發放了一點救濟金,他買了這匹馱腳的駱駝。吃糧靠它,穿衣靠它,就連老伴下葬時的那口紅柳打成的薄棺材,也是靠它賺來的。還有那十美元的鈔票,沒有駱駝,那大鼻子洋人能順風攘錢嗎?!大漠人說:白駱駝是神駒,在洪德章眼裡,沙漠里沒有神駒,他手裡牽著這匹駝峰磨出青皮來的老夥計,就是神駝。

沙很軟。

路很長。

洪德章弓起微駝的背,兩眼又眯成一條窄縫,就像在毒毒太陽下一隻打盹的老貓,顯得完全沒有了當年捕鼠時的生氣。走了一陣,他把牽繩揚手扔在了老駝身上,讓老駝信步邁蹄。他從駐前轉到駝後,跟著駝步而走,鬆了手中的繩,渾身似乎更滋潤一些。他牽駝牽得手臂麻木,捶捶胳膊便又低下了腦袋。

走。

走。

駝很高大。

他很矮小。

如果他不是穿著一件醒目的「藍的卡」四個兜的制服,戴著一頂中國普通老百姓的藍帽子,在黃色的大漠古道上,他就形著路旁一株枯死的沙柳,或宇宙洪荒中的一丘黃沙。他很懼怕枯黃顏色,這不僅僅因為大漠捲起的沙暴,讓牽駝人感到頭疼;更為重要的是他多外的命運,是從穿上入朝的草黃軍裝開始的。戰俘營中的 「刮骨療毒」,雖然疼得鑽心,心裡沒結下傷疤;板門店談判之後,他重進國門,心泉就開始淌血。記得,在出國的列車上,一路鮮花,一路淚雨,列車每到一站,是山搖地動的歡呼;回國時戰俘乘坐的悶罐車專列,只聽車輪碾軋鐵軌發出的隆隆之聲,餘下的是一片伯人的死寂。儘管車廂里還有人聲淚俱下地小聲念著這幾句詩:

車過鴨綠江,

好像飛一樣,

祖國——我回來了,

我的親娘! 但這孤單的聲音,已經像是秋蟬的哀鳴,沒有蟬群唱合,甚至沒有喚起任何一絲回聲。戰友們橫躺豎卧在車廂里,似都在預卜著未來的命運吉凶;因為在朝鮮等待返國的日子,專職的保衛幹事已經把紙筆分發到每個人手中,嚴酷的審查已經開始,溫和的目光後邊深藏著陌生,關切的語調里包涵著冷淡,剛走出「北門」[注]時那種淚雨紛飛的擁抱,已經不復存在,戰俘們焦熱的心田上開始落霜降雪……

洪德章記得他歪歪斜斜地寫了四頁說明材料,把被俘經過及在戰俘營中的抗爭,一五一十地都寫到紙上。他自覺問心無愧,對得起土地和良心。但是材料交上去一直沒有迴音,這種沉默使他心冷,因而從坐上門罐車後,他就龜縮在車廂角角上,貓爪撓心般地不得安寧。

「到哪兒了?」有人低聲地問。

沒人回答。

「估摸著過了四平。」

「甭算計了,等著換後娘的掃帚疙瘩吧!」不知誰在譏諷那個念詩的人。

「也許不會吧!」洪德章插嘴說,「那些不認親娘的都出了『南門』,咱們都是捨不得中國這塊黃土地的。」

「哼!」回答者略去了語言,只是鼻翼蠕動了一下。

車廂靜下來了。

車輪不再轉了。

這裡是中轉站,戰友們要在這兒分別奔向東西南北中了。洪德章被叫進一間紅磚屋,像審判台一樣的木桌後面,坐著一排威風凜凜的軍人。

「你為什麼要回國?」

「我是在這兒生養的。」

「材料中寫得都如實嗎?」

「屬實。

「在戰俘營里那麼堅強,怎麼在戰場上就舉手投降呢?」

「炮彈翻起的泥土把我埋在裡邊,醒過來時已經被俘了。」

「不是為怕死開脫吧?」

「不是。」

「能找到證明人嗎?」

「有一個譯電員叫李廣廉,他和我一塊被埋在土裡的。只是這小白臉子耳軟心活,在最後選擇出『南門』還是出『北門』時,這小子走向了『南門』。在和他分別以前,這狗崽子曾來動員我走他那條路,我咬了他手背一口,給他留下一點記號。這些東西都寫在材料里了。」

「是啊,拿沒回來的人當人證,是最聰明的手法。我們不是傻瓜,不能憑你這幾頁材料,推倒你是在戰場上屈膝投降的判斷。你還有什麼有力的證據嗎?」

洪德章突然吼了一聲:「天地良心!」

那幾位軍人並不因洪德章的悲憤呼喊,而失去審判官的威儀風度。他們既無怒也無笑,而是神態。冶然地合上卷宗,呼喚下一個戰俘的名字。把門的那個軍人,同時利索地給他一個信口袋,裡邊裝著路費和路條,路條上寫的是限他在三天之內到××自治區民政部門報到。

男兒有淚不輕彈。洪德章走出那間紅磚房時,眼眶溢出了淚水。剛才那一聲霹靂,彷彿傾吐了他生命中的全部語言,從這天起,他覺得說話都屬多餘。當天,他登上了長途汽車向西北進發,兩天之後當地民政機關給他開了封介紹信——把他安排在沙石廠。

這是一個非城非鎮的野河灘。由干沙漠不斷吞噬水源,寬寬的河床早已枯乾,卵石大如人頭小如鴿蛋,密麻麻地鑲嵌在板結的河道里。這些無業游民的活兒,就是把這些石子從沙子中挖出來,按大小分類運往火車沿線的一個小站。

河岸上兩排簡易工棚。一排住男,一排住女。沒有灶房,避風的地方支起一個四面無牆的篷頂,篷頂上蒙著一塊苫布,下邊堆著籠屜和一口頭號大鐵鍋,算作伙房。這兒也沒有廁所,好在在這渺無人煙的荒蕪河灘兩岸,遍地是兀立的遮眼沙丘,躲在哪個角落都可以撒野尿、拉野屎。是不是因為洪德章會騎馬,被寫在檔案里,他不得而知;第二天就分配他到馬號喂馬。馬號倒比人住的工棚要好,木牆,木槽,木頂篷。旁邊有一個碎木條拼成的大窩棚,一半堆放著精飼料,另一半就是馬扶洪德章的家。由於拉運沙石任務十分繁忙,洪德章剛來到這野地方第三天,就從車把式的嘴裡知道了,這兒並非真正的沙石廠,而是由公安和民政兼管的強制勞動大隊,來自西北幾個城市的男男女女,都有老帳,都有前科——他當過戰俘,理所當然地成了這個大醬缸里的一條大蛆蟲。

從那個時日起,洪德章開始忌諱黃色。他把穿得補丁落補丁的草黃色軍衣軍褲,送給了一個用針線補牲口套具的女啞巴。這個女啞巴,年紀比他大上三歲,是國民黨的一個排長留在大陸的老婆,由於這件破爛棉衣的機緣,她夜裡偷偷溜進獨自睡在馬棚的洪德章的被窩。洪德章當時還不甘心長期與這號人為伍,掀開被子往外推她。她「喏喏」地吐不出聲,只是用食指不斷指著她的心,這手勢是告訴洪德章她鐵了心要跟他。洪德章背過身去攆她走,她繞到面前,先是給洪德章跪下,後又趴在地下裝成匹馬,來來回回爬著,表示願意一輩子讓洪德章當馬騎。洪德章的心哆嗦了,他扶起這啞巴女人,留在窩棚里過了夜。

在馬燈下,洪德章用筆代口,在地上划了三個大字:「你為啥?」

這又聾又啞的女人,字兒寫得比洪德章方整得多:「因為你也是個啞巴。」

洪德章這才恍然大悟:他到這強勞隊來幹活許多天了,還沒和人說過一句話哩。她是真啞巴,他成了不是啞巴的啞巴;這倒提醒了他,當個只幹活不說話的啞巴,省得惹是生非。

這個啞巴女人心很靈俏,知道洪德章不喜歡草黃色,便把他給她的那套破軍裝,換了三盒煙捲給男人抽了……

第二年他和她結了婚。

只有兩張結婚證,一張木板床。

沒有來賓,沒有朋友——因為這是「瘸驢配破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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