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掩上了1208的房門,因為正是嚴冬的早晨。

這是個令人驚奇的患者。往常,那些海外和港台旅客,都穿著睡衣在床上靜候醫生的光臨。這位看上去約摸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竟西服革履地靜坐在沙發上;我叩門進屋以後,他神色恍惚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好像我的叩門聲,打碎了他的一個富有色彩的夢。

他並不標緻,但頗具男子漢的氣度。直觀的第一印象,讓我想起常在電視台上為一種胃藥作廣告的那位大演員。他曾到渾江療養院演出過,不知為什麼,當時我們同屋的三個女軍醫,都不約而同地把這種類型的男人當作夢幻中尋找的×!男人就該是男人,男人中的「女人」讓女人看了噁心!

「請坐!」他用手指指另只沙發。

我沒有在客房裡坐沙發的先例。飯店雖沒有這方面條條框框的限制,但我有醫生的自我約束。我習慣站著給患者診斷,頂多坐在寫字檯前的小木凳上聽患者述說病情——無論是洋人還是土人,白皮膚還是黑皮膚——但不知為什麼,這次我竟然順從他的旨意,坐到另一隻單人沙發上。

「喝杯熱咖啡吧?」他像是在詢問,說話的同時,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已經放在了圓桌的杯墊上,「要加點糖嗎?」

「您哪兒不舒服?」我清醒了——我是出診的醫生。

他難為情地笑笑,從西服內兜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這是一張英文名片,我粗略地看看,他是洛杉礬一家華人診所的老闆兼醫生。

「我們是同行?」我覺得蠻有趣。

「是的。」

「您是不是出行時沒有帶常備葯?」我又跳回到我的本職工作上來,「您對自己的病,一定比我還清楚。」

「中醫有句古話,」他的笑容里展示著含蓄的幽默,「多高明的醫生,也難治自己的病。」

「是不是李時珍說的?」說話時,我端起了那杯咖啡。

「這話出自《三國演義》中給關雲長刮骨療毒的神醫華倫。」大概他怕我為無知而難堪,便馬上補充道:「李時珍也講過類似的話,反正天下的名醫中沒有一個百歲的人瑞。」

咖啡杯子已經挨近了我的嘴唇,我突然意識到這客房,坐在圓桌對面沙發上的男士,是個陌生的海外華人,而這些談吐,也超過了醫生和患者工作範圍,便緩緩地把杯子放下:「您看您需要吃些什麼葯?」

「我有點心慌。」

「我為您聽一下心臟。」

「不必了,您藥箱里如果有鎮靜神經的葯,給我幾片就可以了!」他自嘲地說, 「您看,我昨天晚上就住進這個飯店,到現在還沒解衣上床哩!」

我膘了一眼他的床,駝色毛毯整整齊齊地罩在床上,確實還保留著服務員整理後的原樣,怪誕!一個怪誕到令人難以理解的患者。心慌是心臟病的病發徵兆,作為一個醫生,他該知道卧床休息的絕對必要,為什麼反倒衣冠楚楚地坐在屋裡?此時已近黎明時分,難道他要這樣呆到天亮嗎?

我從藥箱里拿出四片安神的膠囊藥劑,放在沙發旁的圓桌上。在我取葯的霎間,第六感覺告訴我,這位先生在全神貫注地凝視我,從頭到足又從足到頭,那神情彷彿是在打量一個剛剛出土的秦兵馬涌,目光里充滿了對古老往事的回憶和憂思。

我估計得八九不離十。當我合起藥箱叮嚀他要卧床休息時,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對視在一起了。他那雙深沉的眼睛中,一隻彷彿是要爆發的火山,而另一隻則像冷峻的海水;哪一隻閃爍的目光是真實的他呢?抑或他本身就是冷熱交織的混合體,將歡悅和悲涼凝聚於一身的「矛」和「盾」?

「再坐一會兒吧!」他的聲音低沉得讓人想起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輕狂的海外浪子是不會有這種聲音的。但我已經完成了醫生的使命,還有什麼必要再呆在這兒?我一邊叩問自己的心扉,一邊卻身不由己地又坐在屬於我的那隻沙發上。我理智上審判著自己,感情上諒解著自己,就像他那兩隻眼睛一樣,表現出明顯的性格分裂。這在我醫生的生涯中(包括在綠色的渾江),還是頭一次。

平素患者挽留醫生聊天的情況時有發生。那些海外的單身旅客,自認為腰纏萬貫,常對漂亮女孩想入非非。女服務員中,賣身者有之,沉淪者有之。而我是一朵秋野的冷菊,雖然面帶微笑為患者看病。但從不流露半點輕浮。我鄙夷那些以「性開放」為幌子的花蜂浪蝶,特別輕蔑年輕女性的自賤,因而我給患者巡診之後,總是謝絕挽留,這是我一貫的行為準則。但今天在我的「一貫」中出現了「惟一」。

為什麼?感情深處的奇異色澤勾畫不清。他在我面前,似乎有一種超凡的力量,在短短的時間內,似乎攝取了我的精靈。他衣冠楚楚地等待醫生就診,本身就是超凡之舉。我就像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既想破譯他徹夜不眠的緣由,又被這個破譯對象所吸引。因為在地球上生存著的人類,不論其信仰和膚色有多大差異,喜歡新奇則具有共性,因而產生出許多探險家。他們探索宇宙,探索死海探索飛碟,探索外星來客……探索各自生命之所愛,這種愛也正是自我生命之饑渴,自我生命之所需。

「我早晨六點下班。」我有意地看看腕錶,微笑中流露出某種期待,「接班的醫生快來了,您有話就說吧!」

「該怎樣對您說呢?」他為難地搓著雙手。

他吞吐遲疑之間,我糾正了他用詞的失准:「先生,『您』這個字,在中國禮儀中,是稱呼長者使用的字眼;看您額頭的皺紋,至少要比我年長十歲,使用『你』 字的稱呼就可以了。只有『旗人』中的老北京,才普遍地使用『您』字!您不會是滿族的後代吧?」

他的窘態消失了,抬起頭來反問我道:「您是旗人的後裔嗎?」

「雙族血統。」我答。

「是呵!那您為什麼接電話時,總要使用『您好』中的您字呢?」他那隻冷峻如深海般的眼睛,變成了另隻眼睛一樣的活火山,「假如患者是個比您還小上十幾歲的玩意,『您好』中的『您』字,不也是使用不當嗎?」

我笑了。不是笑他語言反彈的機敏,而是笑他兩眼的眸光出現了統一的和諧,當他兩眼都閃爍出喜悅的火焰時,便沒有了那種陰鬱的色彩,頓時顯出勃勃生機。他眼裡的火焰馬上燃著了我,我失態地回敬他幾句:「先生,我看您沒有病,只是出於某種心態的寂寥並為了擺脫這種心態失重,而尋找平衡,才呼喚醫生來的!我們都是同行,請原諒我的直率。」

他的甜笑中迅速摻進了黃連的苦汁,那隻火焰般的眸光也隨之冷卻成了死海。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斷然地否決了我的猜測,神情肅穆地說:

「我有病!」

我斂起笑靨,費解地望著他。

「這病……這病……」他欲言又止。

「看您是個嚴肅的人,該不是『艾滋病』吧!」我加強了音量,因為此時窗子已經開始發白,我回診室交班的時刻快要到了。

「我是個人,是個單身男人,不是原始動物。」他著急地解釋說,「中國的道德行為規範,並沒因為我成為洛杉磯市民而解體消失。」

我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把藥箱提在手上,表示時間已不容我們再談下去。他身子也離開沙發,彬彬有禮地送我出屋。當我走到屋門口時,他突然沉鬱地呼喚了我一聲:

「柳琪小姐——」

我驚愕地回過頭來:「您怎麼會知道我的姓名?」

「我去過珠海了,是您哥哥告訴我的。」他一縷黑髮披落下額頭,像法官面前的囚徒似的低垂著頭顱緩緩地說,「他要我到北京找您,您能下班後和我一起去吃早餐嗎?」

「你認識我哥哥?」我在詫異中又增加了幾分驚異。

「小學同學,但不是同班。」

我心神不定地站在門口。不知是答應的好,還是謝絕的好。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似乎需要靜下心來咀嚼一下,於是便說:「您一夜未眠,我也一夜未眠。下午,我來飯店看您吧!」

「不,下午我去看您。」他說。

「好,我家住在——」

他打斷了我的話:「您家住在羅圈衚衕甲十七號。」

「這也是我哥告訴您的?」

他沒有回答,從兜里掏出一張名片。我馬上分辨出來,這是哥哥的身份職業印記。我確信這個會見,是哥哥的有意安排,便熱誠地向他伸出手來:

「我等您。」

「再見——」

握手之際,我感到他的手掌寬厚有力。大概出於表示他對我的誠摯吧,我的手在他灼熱的掌心中停留了足有半分鐘,他才鬆開手掌,送我到電梯門口。

回家途中,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湧起春潮。儘管此時是北京的隆冬時節,騎車時竟忘了繫上羽絨衣上的帽子。十字路口的紅燈綠燈閃爍,使我總是聯想起他那兩隻眼睛,紅的是火焰,綠的是冷海。交通民警舉手向我致禮,讓我下車,原來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