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午夜時分,值班診室的電話響了。我扔下手裡翻看著的古典神怪小說,拿起了電話聽筒:「您好!我是醫務室,有話請講。」

對方沒有回聲。最初,我以為是電話出了故障,但我很快又否定了這一想法。我們這裡是國際標定的四星級飯店,電信聯絡四通八達,通往世界的天涯海角,從沒出過電話事故。仔細聽聽,分明聽到了對方輕微的鼻息聲,這證明暢通無阻,對方顯然有意不作回答。

「喂,喂,我是醫務室……」

「咔嗒」一聲,對方把電話掛斷了。

我很惱火。但不敢發作。直接管理我們後勤部門的總務經理曾不斷告誡我們:旅客是至高無上的上帝,任何後勤部門,都要像餐廳和客房的服務人員一樣,注意一顰一笑的儀錶和舉手投足的風度。特別是醫生,除了必須具備上述條件之外,還要有崇高的人道精神,視旅客中的患者如父母兄妹。我是先經過儀錶談吐考試,又經過醫療專家們嚴格的會考答辯,才邁進這座水晶宮般的賓館的。在醫生職業和飯店職業的雙重高標準要求下,我只好乖乖地把電話聽筒放下,重新翻開了那本小說。

就在我翻開書本的同時,電話第二次「嘟嘟」作響。我仍以第一次謙恭而輕柔的聲音,首先問「您好」,對方依然無聲。憑藉我的耳力聽出,對方似在粗聲喘息,只有粗壯的男人,呼吸才會有這樣的頻率。噢!又是那隻愛發情的「公狗」,我頓時按捺不住性子,朝那條「公狗」,喝道:「請你自重一點,不然我可要給你們 『代辦』打電話了!」言罷,「叭」地一聲掛上了電話。

我之所以亮出炸藥包,完全出於潔身自愛。一個多月以前,一個常駐飯店M國商務機構的雇貝,借夜診之機對我提出非分要求,我把他放在診桌上的一疊美元,天女散花般地拋向門口,並立刻告知飯店保衛處,召來其商務代辦。那條胸脯上長滿黃毛的「公狗」,不但連連向我道歉,還差點為此砸了飯碗。那天,他就像要踩蛋的鴿子般地咕嚕嚕地喘著粗氣,沒想到事隔幾十天,這條「公狗」又發情了。滾他娘的蛋吧!要找就去找那濃裝艷抹的暗娼好了!

我忿感地放下電話,立刻鑽進那本小說。不知為什麼,我再也靜不下心來,小說中那些人變鬼、狐變人的章節,使我感到冷寂和孤單。入冬以後,旅遊業進入淡季,值夜班的醫生,從兩個減成一個。上海人經營的飯店,實在能精打細算,總務經理抽掉一個醫生白天去分店巡診,夜班就只剩下我一個人。難怪全國只有上海發明了半兩一張的糧票呢,真是摳門兒摳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是鬧妖吧?我對著書本默默發獃的時候,那電話又鳥兒般地嘰咕嘰咕叫喚起來。我仍然用雲片一般的柔順語聲,先問「您好」,因為我不敢斷定打電話的人,是不是那條黃毛公狗。精明的飯店經理,常常對服務人員進行火力偵察,藥房的一個司葯,就因為錯把茶壺當夜壺,經理午夜時分打來偵察電話時,司葯正在打盹,迷迷糊糊地忘記了禮貌用語,第二天就被炒了魷魚,另找飯轍去了。我是軍醫複員到地方來的,比地方醫院來的同行更懂得紀律,因而「您好」成了我的口頭禪。有一次擠公共汽車,一個男士踩了我的腳,由於中樞神經的條件反射,我隨口說出「您好」 二字。這本來是無意識的機械反應,卻引得那奶油小生下車後一直尾隨著我,並遞過一張名片,非要請我去喝咖啡。我禮貌地接過名片,婉謝了他的邀請。這是「您好」這個習慣用語給我引來的麻煩。麻煩歸麻煩,這「您好」二字還要照用不誤。

此時,我對著電話聽筒照例說完「您好」之後,毫不厭煩地報著字型大小:「這兒是飯店醫務室,請您講話。」

使我驚愕的是,聽筒里依然是劇烈的喘息聲。職業的本能,突然讓我產生另一種警覺:也許對方是位急性肺炎患者?如果他是個七老八十的旅客。或是肺氣腫病急性發作的啞巴,只能喘息而不能講話,我急匆匆掛上電話,那將是一個醫生的失職。

「喂!喂——」我呼叫著。

「請您對準話筒講話!」我加大了音量。

「假如您無力說話,請您按一下床頭的電鈴。」我焦急地向對方喊著,「按鈴之後,您樓層的服務員。就會到您的房間去的,您可以向他表明意思,讓服務員代您向我講話。」我先用中文說了一個醫生該說的話,唯恐患者是位「老外」,我又用英語表達了上述意思。然後,緊握電話聽筒,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我的全部誠摯沒有得到如期的回報,對方依然沉默。我想,也許這位患者正在按照我的吩咐,用電鈴招呼服務員,便全神貫注地耳夾聽筒,用愛心和耐心等待迴音。

對方咳嗽了一聲,表示他並沒有放下電話,但還是沒有作答。我等待著,短短的七八分鐘,恍若半個世紀般的漫長,直到我夾著電話聽筒的耳朵和脖子都微微酸痛,要放下電話時,對方才有了回聲:

「真對不起,請問你是柳琪小姐嗎?」

輪到我沉默了。沉默之後就是火藥爆炸:「這是搞的什麼惡作劇?你看看手錶,現在是凌晨一點二十分。請你自重一點,別打攪夜班醫生的工作。」飯店經理的助手,是個奶油小生。從我到飯店第一天起,他就像影子般地追逐我,我認定這個電話是他打來的,因而反彈回去的無異於一顆導彈。

真是個倒霉的漫漫冬夜,患者來就診的沒有幾個,魔鬼般的電話卻接連不斷。它撕碎了我的平靜,攪亂了我的安寧。挑開窗帘,我漫無目的地向街道眺望,夜安靜而深沉,只有立交橋的周圍,閃爍著一輛輛汽車南來北往、東去西行的紅色尾燈的弧光。

我的目光久久地追隨著那些移動著的閃亮的弧光,第一次感到我所在的飯店像座水不流動的囚籠。我喜歡喧鬧奔騰的江河。昔日我們軍區療養院就聳立在森林之畔的渾江江岸。我願意穿被人稱為「綠皮」的軍裝,願意戴女兵的大殼帽,一句話,我喜歡綠色。森林是深綠的,江水是淡綠的,女軍醫穿的是介乎於深綠和淡綠之間的橄欖綠。我曾和女友們發誓,在這兒生活一輩子,只為生命中充滿詩意的綠蔭。

命運卻像那座立體交叉橋般地曲里拐彎,我做夢也沒夢見過我有朝一日會告別渾江,告別森林,到這粉塵瀰漫的大城市裡來。兩年前的某一天,我接到羅圈衚衕街道委員會拍來的一封加急電報,說父母雙雙病危,叫我見電速歸。初讀電文時,我並不十分驚愕,認為這是父母要我回家探親的一個借口;因為雙親剛剛邁進五十歲的門坎,我春節回京省親時,他們所在的工廠,剛剛為他們作過全面體檢,二老身上沒發現一點毛病。記得爸爸還興奮地對我說過:「小琪,看樣兒,我和你媽可以爭取當壽星佬了。我雙眼視力至今還是1.5,你媽的視力1.2,居全廠之冠!」 現在電文說父母雙雙病危,該不會是編造「天方夜譚」的新童話吧?

幾讀電文之後,我的額頭,淌下冷汗,不容忽視的是:爸媽騙我回去,何必非簽署「街道委員會」的名稱?何必拍來「加急」電報?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家中一定出了什麼意外事故,這事故沒發生在工廠,而是發生在家宅。我哥遠在南方的珠海經商,父母住在只有六間平房的獨門獨院,如發生什麼意外災禍,街道委員會自然責無旁貸,因而這一紙電文絕無虛假!

列車隆隆南下,在滾滾的車輪聲中,我曾有無數個猜想:是煤氣罐爆炸?還是電纜線起火?或許是被汽車撞傷了?要不就是古宅欠修,房屋在暴雨中倒塌——從電視中知道,北京今年是個淫雨連綿的夏季。

萬萬沒料到,待我趕回北京的時候,父母屍體已經火化完畢,雙雙進了八寶山的老山骨灰堂。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使我跟哥哥大吵一場,因為他從珠海飛回北京的時間,比我早了兩天,火化和骨灰安葬都是他主持的。我抱怨他為什麼不等我回來,讓我跟雙親見上最後一面?街道幹部會同工廠幹部,為哥哥作了詳細的解釋:他們發現我父母時,屍體已經糜爛。街鄰嗅到小院溢出惡臭氣息,叫門不開,便破門而入。之後,街鄰叫來了刑警。街道幹部、法醫和工廠領導。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皆因父母死得十分溪蹺:二老沒死在床上,也沒死在廚房,而是死在六○年戰備時期院內挖的防空洞里。經過刑事偵緝和法醫檢驗,無謀害和他殺的痕迹,因而判斷為二老經過五米深的防空洞洞口時,蓋口突然塌陷,致使二老碰撞跌摔而亡。但街鄰們對此判斷提出異議。其一:在防空洞里發現一把鐵杴和一隻手電筒皆是新的,沒有一點銹斑,可見不是六○年全民挖防空洞時的遺物。其二:如果二老之死是因途經洞口時洞蓋突然塌陷所致,死者身軀應該在石上上邊,但死亡現場卻是那水泥板混著墜落的土塊,覆蓋在亡者身上。街道幹部無法將這些細節統統寫在電文紙上,其實他們給我發出「病危」的電報時,我父母早已雙雙命歸陰曹地府。

謎!

完全是一個謎!

一個難以解釋清楚的死亡之謎!

哥哥和我都認為父母之死,背後藏有人所不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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