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

「不是可能,是一定。」

「一定。」我心酸地望著手銬下晃動著的鐵鎖。

「假如真有那麼一天,我將站在黃河之濱,對我的古老祖先說——我是古老黃河的子孫。」說著,他激動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彎腰拾起被他抖落在地板上的呢大衣、重新給他披上,把他強接在座位上。並把這封疊成船形的信,從他手裡拿過來裝進呢大衣的衣兜——因為隔著車門玻璃,我看見崔隊長已經點名歸來,這是他返回幹部車廂的必經之途。這個可氣的獃子,顯然不知道我的用意,還用兩隻手死死地捏著那隻「船」。似乎還想再端詳一會兒。我低聲向他喊著:「拿給我!快——」

晚了。

崔隊長已經站立在我們面前了。

范漢儒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封信會有什麼風險,他兩眼依然望著那隻「船」。在他看來,改造「右派」的政策條文上,並沒有規定「右派」只能獨身生活。因而這封信即使被崔隊長抄走,也構不成什麼問題。何況這一車廂里裝的都是摘了帽子的右派呢?「摘帽右派」應享有充分的戀愛自由!可是我的心跳得象一面鼓,因為這封信里不但涉及陶瑩瑩,更重要的是涉及受人尊敬的田隊長;這位正走紅運的左斜眼,是不難用這封信對「黑姚期」夫婦下蛆的。山西——渤海灣雖然雲水迢迢,但他只要給那邊胳膊上戴「紅箍」的一封函件,說他們同情犯罪分子,就會給他們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事已至此,我已不能再從范漢儒手裡索取這隻「船」了,以避免招起崔總指揮的懷疑,只好獃呆地坐在那兒靜待命運的審判。

崔隊長一手就把范漢儒手裡那隻船奪了過去,他用眼角睨著他說:「剛才我對你說啥子話來?叫你老老實實反省錯誤!你幹啥子事情,戴著手銬還疊紙船玩!真是反動透頂,甘心當花崗石,去見上帝唆!」

「崔隊長!這個紙船是我疊的。」我站起來,用身子擋住了范漢儒,生怕他再惹出什麼風波,「您想,他戴著手銬能疊這玩藝嗎?我不該影響他集中精力反省罪行!您……您把它還給我吧!」我屏住氣,兩眼盯著那隻「船」,生怕他突然把它打開,那就等於我引火自焚了。

「留著這東西幹啥子用?嗯?」他抖擻著總指揮的威風,雙手用力一絞,就把幾層紙疊的「船」撕成碎片,往車廂角一拋,雙手叉腰訓!斥我們說,「你們應該對范漢儒展開積極的鬥爭么!范漢傑的親弟弟,一窩兒反革命!要是放在社會上,早該送他上火葬場了!他還不感激文化大革命的恩德,還有心玩……玩啥子紙船。你要坐船上哪兒去?去台灣?還是去美國?別做那個夢了!等著你的是嚴管隊……」 他說盡了革命辭彙,又抖盡了威風,直到他說得口乾舌焦,才披著棉大衣風風火火地走了。

阿彌陀佛!范漢儒在這次挨訓的過程中,一聲沒吭。也許是手銬,讓他多多少少清醒一點了吧!我長出一口氣,掏出手絹擦著汗。

夥伴們從車廂角,把那隻撕碎了的「船」——一堆紙屑,給范漢儒找了回來。

范漢儒——這個從不落淚的男人,眼角忽然閃爍出淚花;接著淚水滴滴嗒嗒地墜落在他手裡捧著的紙片上,掉在他腕子戴著的手銬上……

這是我和他相處的幾年中,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

我替他摘下眼鏡,把我的手絹遞了過去:

「事情已然過去,別難過了。」

「真不吉利,第一封信就……」他喃喃地自語。

「這也許是個喜兆。」我搜腸刮肚地尋找安慰他的理由,「你看!列車正駛過洪洞縣界,『蘇三』曾在這兒受過苦,但是結局不是大團圓嗎?」

「可是她在被押解的途中,碰上個好心腸的『崇公道』啊!誰知他……他…… 怎麼發落我呢!」

跟著「跳蚤」榮升「天堂」,范漢儒下了「煉獄」,直到那四隻橫行

的螃蟹,進了歷史的蒸鍋……

列車不知疲倦地賓士著。那車輪單調的聲響,好象不斷重複地提示我:「快要到了——快要到了——快要到了!」

不,這兒離河濱農場還有著不算近的一段里程,因為我還看不見象古城堡式的圍牆和崗樓,還看不見我在這兒耕耘了幾年的土地。一九六九——一九七六,這短暫而又漫長的歲月,我的黑髮里出現了銀絲,范漢儒眼角、額頭出現了深深的皺紋 ——我們從風華少年,一下邁進了中年的門檻!

嚴峻的歲月,對於得意於一時的崔煊(崔隊長的大號),也沒有任何寬容,幾年時間過去,他不過才三十多歲吧,但在他的頭頂上,出現了一個光圈——他過早地謝了頂。可是他初到河濱農場時,是何等威風啊!到了山西以後又如柳絮般升飛起來,小小的烏紗帽上又插上了艷麗的翎毛翅。河濱農場原場長兼政委的姜大琪,其中的政委頭銜,竟被這位「啥子隊長」——實則啥子也不懂的崔煊弄到手了,他當仁不讓地坐在了這把金交椅上。

范漢儒的境遇,隨著崔煊的榮升「天堂」而墜落到「地獄」的底層。本來, 「摘帽右派」與囚犯是有嚴格界限的;但每次批鬥范漢儒的大會,都把囚犯拉來,以壯新政委的聲威。至於罪名,早就羅織好了:「轉移途中打破窗玻璃,企圖逃跑」、 「范漢傑的弟弟」、「拿著紙船發獃,是妄圖坐船越境」……范漢儒對於前兩條罪名,似無觸動,當崔煊宣布他企圖越境時,他梗起了脖子,瞪圓雙目,吼叫了一聲: 「我是炎黃子孫,就是拿棒子往外轟我,我也不離開養育我的中國大地。這是對我的侮辱!」活音未落,囚犯們呼喊「打倒」「嚴懲」的口號,象天上的雷鳴滾滾而起。儘管花白頭髮的姜場長和場里主要幹部,用公開退場以示對崔煊踐踏法律的抗議,可是崔煊視而不見。幾次批鬥大會之後,他給范漢儒換上了狼牙手銬,送進了犯人嚴管隊,並煞有介事地派人外調他的歷史。

范漢儒搬進「大牆」的那一天,正是七一年的春節,陣陣冷風刺骨,大地一片蕭殺。由於他戴著的那副狼牙手銬,越動越緊,為免使他受皮肉之苦,夥伴們都主動為他整理行囊。我為了給他精神上增加熱力,把陶瑩瑩那件衣裳,也打進行囊中去。他走過來,以不容辯駁的命令口吻對我說:

「把它拿出來!」

「你該把它帶在身邊,它會給你……」

「叫你拿,你就拿出來!」他暴躁地說。

「為什麼?」

「我不願意髒了這件衣袋。」

「放在哪兒?」

「你給我保管。」他說,「還有……你如果有可能打聽到她的地址的話,寫封信告訴她,就說她出來了,我進去了。她碰到合意的人,我祝她百事如意,生活幸福。」

「你瘋了?」

「何必耽誤人家呢!我準備在崔煊掌管的監獄裡坐一輩子牢了。」

我倒不那麼悲觀。我認為姜場長和場里那些幹部,正在冷眼觀「螃蟹」,是不會任其長期踐踏法律的。我低聲地對他說:「前兩天,姜場長以找我們個別談話為名,幾乎和每個人都問到了你。」

范漢儒並不顯得有任何激動,他說:「昨天,你們都出工了,他來到這間宿舍,我以為是要看我的反省材料,為了少費唾沫,我送給他一張白紙,上邊寫著兩個大字——『清白』。他把我問了個底兒朝天之後,冷冷地對我說:『你明天就出工幹活。』沒有流露出一點對我的同情。」

「傻瓜!『黑姚期』的臉色不冷嗎?這是工作需要。」我把我的分析講給范漢儒聽,「特別是這年頭,泉在地下涌,水在冰下流;他叫你參加勞動的意思,不正是為了以合理借口卸下你腕子上那副鐵鐲子嗎?你在勞改隊這麼多年,怎麼這點見識都沒有?」

范漢儒略有所悟地:「真?」

「你等著瞧吧!」

幾天之後,我們大隊人馬扛著鍬鎬,去引黃工地上開凍方挖大渠時,我這個 「估計參謀」的估計應驗了:在獄牆外大約一里多地的平場上,我看見了范漢儒。他和幾個穿著囚衣的「老號」,正在鐵絲網圍起的一個圈圈裡,清理著瓦礫和積雪。此時太陽剛剛出山,范漢儒冒著料峭的春寒,已經光著脊樑揮鍬大幹了;陽光照在他的結實的胸脯上,晶瑩的汗珠象斷了線的珍珠,從他赤裸的軀體上滑落下來。當我們的隊伍經過鐵絲網時。我禁不住歡欣之情,含蓄地向他打著招呼:「喂!東邊日頭西邊雨!」

他回地頭來,立刻回答:「道是無睹卻有晴。」

「分配你幹什麼活兒?」我壓低話音問。

他的詼諧和豁達的性格,隨著雙手解禁而復活。他打著啞謎說:「喂你!喂我!」

「這是什麼意思?」。

「咯咯咯——」他伸長脖子學了聲雞啼,然後嚴肅地說道,「姜老頭叫我領著幾個犯人,在這兒建立一個養雞場。」

「那不是觸犯了政委的神威了嗎?」我有點擔心。

「姜老頭說了,『他搞他的政治,我抓我的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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