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活過來了,是吧?」

「反正我不會去自殺!」

「你想到這扇車窗玻璃的後果了嗎?」

「我活這麼大,還沒搞過一次貓兒蓋犀的事兒。」

我被他的突然發作激怒了:「你那麼誠實,為什麼在稻田裡拔下稻苗不認帳?」

「我不能肯定是我拔的,如果我確實知道是我的行為。用不著崔隊長發威,我會主動承認是我的過失。」他顯然動了肝火,摘下眼鏡晃了晃,又架在鼻樑上, 「葉濤I我們相處好幾年了!你難道還不了解我的脾氣秉性?」

「你這脾氣,陶瑩瑩將來受得了嗎?」

「咱們打了盆說盆,打了碗說碗,別離題。咱倆現在談的是車窗玻璃問題。」

「這麼說,你是要賠償這塊窗玻璃啦?」

「難道不應該?」

「應該!可是這個東西誰來賠呢?」我指著車窗外一座倒塌了的三層樓房—— 從它遍體鱗傷上去判斷,這是大武鬥的傑作。

「這個我想管也管不了。」他連連搖晃著腦袋,「我只想管好我自己!在這亂世之秋潔身自重。」

也許正是因為他的赤誠,我才格外為我這位朋友擔憂。崔隊長每天早晨要到車廂來點名。我看看時間已快到了,再和他作純理性的爭論,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便一步邁到座位上,把他搬上行李架的破爛玩藝,又三下五除二地請了回來。我向他發表聲明說:「這些破爛東酉,主權屬於我葉濤,不屬於你范漢儒。我願意把它放在哪兒就放在哪兒,別人無權千涉。」

「葉濤!我真有點不理解你了。」

「我可理解你!」我嚴肅地告誡他說,「二十世紀頭號的痴、呆、愣、傻。押車來的不是『黑姚期』!」

范漢儒不吭聲了。我也不願意再給他火上加油,因為陶瑩瑩中途下車,已經給了「六點鐘」很大的精神刺激。哪知崔隊長腋下夾著花名冊,剛剛走進我們這節車廂,還沒容他張嘴訓話點名,范漢儒倒喧賓奪主地先開口了:「崔隊長!我不小心,打壞了一塊車窗玻璃。隊長問問列車長,這玻璃值多少錢。我照價賠償!」

我心裡咯噎一聲。車廂內頓時為之愕然。

崔隊長走到車窗旁邊看了看,兩條淡淡的眉毛立刻皺了起來:「真是怪事!你們上車之前,我三番五次去向你們交代,只要打開裡層車窗,就按企圖逃跑論處!現在,外層車窗被打破了,顯然你們是打開過裡邊的車窗,這是啥子行為?」

「車廂空氣太問,范漢儒出於好心,想讓大家透透風……」我的話還沒說完,崔隊長臉色就陰沉下來,他雙手把藍大衣往兩邊一分,叉著腰說:「剛才為范漢儒的啥子毛病,你們就鬧了一回事了,現在,范漢儒已經承認窗玻璃是他打碎的,你們幹啥子又跳出來幫腔?」

「崔隊長,我想打開車窗是因為……」

「因為啥子?」崔隊長終於抓住了范漢儒送到他手裡的辮子,「因為你反動透頂,你想逃跑。過去在海濱勞改農場,有幹部包庇你;現在,你頭上那把保護傘沒有了。是革命左派押解你們,是革命左派改造你們。以後,我跟定了你們這群右派,非把你們改造得筆桿條直不成。現在,我第一次執行革命左派改造反動右派的任務。用啥子東西?用專政工具!」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副鐵鐲子——手銬。

范漢儒愣住了,他爭辯著說,「我要想逃跑,為什麼還要告訴你?」

「坦白了從寬處理。」崔隊長掂著那副手銬說,「你要不是坦白交代,我給你戴的就是狼牙銬了。這是對你的寬大!」

范漢儒急了:「我沒有逃跑的意念,我……」

「打破的玻璃窗就是證據。」崔隊長扳起了臉。

「那麼大的一個窟窿,就是雜技團的猴子鑽火圈,也鑽不過去。何況我是個人?!」 范漢儒據理力爭,他的臉漲得紫紅。

崔隊長沒有多廢話,「咔嗒」一聲,熟練地把范漢儒兩隻手銬在了一起。他用眼角瞟著范漢儒說:「我挨個翻過你們的檔案,這些牛鬼蛇神里,以你的出身最為反動。你哥哥解放前是駐守錦州的大戰犯范漢傑,真是有啥子哥哥,就有啥子弟弟。」

「那是我在『反右』時胡謅的,真寫進了我的檔案?」范漢儒吃驚地張開他厚厚的嘴唇,汗珠從他的大腦門上滴落了下來。

「啥子胡謅?常見人往臉上貼金,還有往臉上抹豬糞的?我奉勸你態度放老實一點,不然,到了河濱農場……」崔隊長發現自己失口說出了去向,迅速改口說, 「……無論到了哪兒,都不會放過你的!」

崔隊長抖了抖藍棉大衣,狠狠地在范漢儒臉上剜了一眼,夾著花名冊到別的車廂去點名了。當拉開車門時,他把脖子扭成麻花,鄭重地警告我們說,「我再重複一遍,在押送你們移轉的途中,誰敢打開里扇的車窗,就和范漢儒一樣論處。」

藍棉大衣象巨大鳥翅一樣「呼扇」一下就不見了。

車廂里沉寂得如同一池不起波紋的死水。

唯有「咔嚓咔嚓——」的車輪賓士聲,佔據了車廂的每寸空間。它的聲音那麼單調呆板,更增加了車廂中的愁悶空氣。

范漢儒手上捧著那副「鐵鐲子」,悲憤地坐在那兒喘氣;隨著列車的左右搖擺,那懸掛在手銬上的「紅衛牌」黑鎖,象個秤砣一樣來來回回地在他腕子下抖動著。我和他挨肩坐在一起,幾次動了狠狠地挖苦他兩句的念頭,以讓這個獃子「識點時務」。但看到他那副倒霉的樣子,又把滾到舌尖的話咽了回去。難道他真錯了嗎?沒有!

「給我口水喝。」他開口了。

我倒上一杯水,遞到了他的手裡。他用雙手捧著杯子,一飲而盡。

「我心裡火燒火燎,再來一杯。」

我看他戴著手銬喝水,很不方便,便把水杯舉到他的唇邊。

他搖搖頭:「我不習慣叫別人喂!」

我只好把水杯交給他——他的執拗是無法抗拒的。

「這倒也不錯,嘗嘗帶『鐲子』的滋味。」范漢儒苦笑了一聲,「過去,我在電影上看見戴手銬的犯人,總會想到他們的手腕子一定非常疼痛;其實,它除了叫你行動不方便以外,也沒有特殊的感覺。」

我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努力爭取換一副狼牙銬戴戴,嘗嘗它的滋味吧!」

他象回憶起什麼事情來了似的,眨眨眼睛說:「陶瑩瑩好象戴過那玩藝兒。」

「何以見得?」

「那天,我去幫她們『女號』檢查雞瘟,她給病雞打針時,我好象看見她手腕上有一圈小圓坑。葉濤!她能受得住,我堂堂的男子漢,更沒有什麼害怕的了。」 他的神情似乎更坦然了。

「你怎麼不想想,爭取不戴手銬呢?」我責備地望著他。

「葉濤!這由得了我嗎?」

「剛才完全是你自找。」我憤然地說。

「我承認。」

「那你就改改你的脾氣吧!」

「我不想改。」

「受罪活該!」我背過了臉去。

他看我生了氣,用胳膊肘捅捅我,帶有歉意地對我耳語說:「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我這個人……就這副德性,再改造我二十年,三十年,直到在我身上堆起墳頭,我范漢儒也不會有多大的起色了。老弟!如果我惹你生氣了,請你多原諒點;別忘了,咱們可是度荒年月的患難之交啊!」

我頭也不回,但心卻跳快了。

「老弟!你的心真就那麼硬,還要讓我這個戴著手銬的人,向你鞠躬賠禮嗎?」

我還是一動不動,但感情的堤壩開始決口。

「咱倆都是屬雞的。老弟!那年的七月十四。我們對著一輪皓月……」

「別說了!」我猛然回過頭來。

他對我憨笑著。

我的眼角濕了。

「我對不住你。」

「你對得起人生。」

「你不生我的氣了?」

「我根本就沒生氣。」

「那你就幫幫我的忙吧!戴著這玩藝,衣裳是沒法兒穿了。我有點冷,你把你那件皮襖給我披上吧!」

這時,我才發現范漢儒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絨衣。一個剛剛退了燒的人,在沒有暖氣的車廂里,是容易引起其它病症的。我急忙把我的破皮祆從座位上拽出來,這時忽然看見了陶瑩瑩那件半身呢大衣。我想,這件呢大衣儘管比我那件皮襖要薄一些,但是陶瑩瑩的,對范漢儒來說,披上它也會更能增加他的熱力,便用力把它從座位上往外一拽;「叭嗒」一聲,從泥大衣口兜里滑出來一件東西。我彎腰撿起來一看,是用白紙疊成的小船。

「瞧!」

范漢儒兩眼直了:「她怎麼還有這樣的童心呢?真怪!」

「一點不怪。」我說:「我估摸這是給你的一封信。」

他將信將疑地,把這「紙船」拆開,幾張白紙的背面,果然寫滿密密麻麻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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