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漢儒在睡夢中呼喊著「黃河」。他大概夢見了他也象父親那樣,背著勒進皮肉里的纖繩,正在拉著一條沒有帆槳的重載船吧!不然,他的額頭怎麼會墜落下那麼多的汗珠呢!一滴、兩滴……十滴、百滴……順著他開闊而外突的前額泉涌而出!不,也許他正做著一個完全相反的夢:壺口瀑布垂天而落,他正在黃河巨浪中擊水而游。黃河的胸膛是那麼寬闊,而他自己卻是那麼渺小!游啊游啊!怎麼游也游不到沙灘。他奮力揮臂,使出全部力量,想找到她的邊沿,但是沒有煙為她太遼闊了,博大得如同母親的胸膛,這一串串晶瑩的汗珠,或許是因為興奮而滾落下來的吧?!

「水!我渴——」

他醒了。

夥伴們為他倒水。

「多喝點!」我端著杯子喂他。

他到底是苦難敲打出來的硬漢子,喝罷了水就從座位上坐了起來,兩眼直愣愣地看著窗外:「這是到哪兒啦?」

「到晉陽界了。」

「哎!陶瑩瑩呢?」他的記憶隨著他的身體一塊活了過來,「我恍恍惚惚地感到,她用聽診器聽過我的心臟,給我打過針,還……」

「你小子一向不誑朋友,」我說「車過那條隧洞的時候,你們的聲音怎麼啞了?」

范漢儒用線衣袖口擦擦滿頭熱汗,回味地說:「那不是我做夢吧!我好象感到當時她……她……她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然後,我好象是乍著膽子親了她的手一下。老弟!這都是在這迷迷糊糊的情況下產生的勇氣,當時我就好象喝醉了酒一樣。」

「她等會兒還要來複查。」我說。

「你沒騙我吧!」

「你看!人家把短大衣都留在這兒了。」

范漢儒拿起那件舊呢大衣,象看一件罕世珍寶一樣,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半天,喜出望外地說:「瞧這意思,我來山西是上帝的召喚。古詩中的『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好象為我寫的一樣!葉濤,你說是嗎?」

我擔心他話多傷神,忠告他說:「陶醫生說不許你起來,你還是躺下吧!」

「葉濤,她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勞改隊已經把我淬過火了。」他得意地拍了拍胸脯,笑吟吟地看著我,「渾身每個部位都硬得象三棱鋼!」

「照你這樣說,陶醫生可以不必來了。好!我馬上去通知她。」我佯作要走的樣子。

范漢儒當了真,拉著我的衣袖說:「別走!剛才我燒得迷迷糊糊,如同騰雲駕霧一樣,正經的話還沒和她談呢!

「還有什麼談的?」我說,「列車過隧洞的時候,一切都盡在無言中了。你再看看,這玩藝是隨便給人蓋的嗎?這是人家身上禦寒的衣裳,可是卻給你蓋上了。」

范漢儒馬上擔心起陶瑩瑩來了:「她不冷嗎?」

「待人家取衣裳來的時候,你加倍補償人家為你付出的犧牲吧!」

他愣了:「怎麼補償?」

「用你的心。」

范漢儒笑了:「好!一定照辦!」

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冰冷的窩頭他嚼得那麼帶勁。兩個窩頭下肚後,又把夥伴們送來的兩暖壺熱水喝了個瓶底朝天。肚子回了後,他更有精神了,喋喋不休地和我說東道西,我卻睏倦得難以支撐了。

一覺醒了,車廂里已經亮起了大燈。范漢儒似乎還在編織著自己的夢!他把頭靠在椅背上,兩眼直溜溜地望著圓拱形的車頂,任列車怎麼劇烈的搖擺,他也沒有擺動他那遐想著的身姿。

「瑩瑩怎麼還沒有來?」我心裡開始不安了。

「人活著不能太自私嘛!一個跟車醫生,要負責整個專列上的病號;也許,她正在哪一節車廂給人看病哩!」范漢儒顯得比我心裡還敞亮,似乎他和她的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因而口氣里充滿了自信。

列車的行速漸漸慢了下來。

「嗞——」地一聲,列車停了。

一路上的偶然停車太多了。好象由於車上的「貨物」儘是「淘汰物」之故,連這條綠色的長龍,也比其它列車身價低了三分。它見車就讓路,動不動就拉閘停車。

我透過結冰的玻璃窗,看了著窗外世界。這是個無名小站,既無站牌,更無站台;極目所到之處除了雪還是雪,突然,仁放在暗處的幾輛卡車,同時睜開了「眼睛」,漫荒野地的小站,立刻亮如白晝。這時,我才看見列車周圍,十步一崗地站著不少持槍的哨兵。我立刻捅了「六點鐘」一拳頭:「瞧!」

「是不是我們趕上了大武鬥?」

「人家和我們這快咽氣的死貓斗個什麼勁?」

「那……是對我們夾道歡迎!」他詼諧地說。

「不知死的鬼!你往這邊看!有『貨物』在這裡下車。」我隔窗指點著列車中腰,「看頭髮圍巾和衣裳,是女同胞下車了!」

「女同胞?」

「就是女『就業人員』!哎呀!陶瑩瑩會不會在這兒下車?」我心跳的速度頓時加快了。

「不會吧!「跟車醫生得跟列車走到頭嘛!」他判斷著。

「我看是戀火把你燒糊塗了。她下了車,不會再找一個跟車醫生嗎?」我焦急地說,「女隊的人都在這兒下車,能把她一個人拉到咱們『男兒國』去嗎,傻瓜!」

范漢儒昏熱的腦子清醒了一些,反而對我說:「她應該來告個辭嘛!」

「她是出來旅行嗎?她也和你我一樣,是發配山西。下車之前,還能允許她亂串車廂?笑話!」

「這怎麼辦?」范漢儒慌了手腳。

我倆合力開著窗戶,裡邊那扇經不起我們的蠻力,被推了上去,外邊那扇窗戶,被冰雪凍得結結實實,任憑我倆咬緊牙關,使盡平生力氣,也沒能撬動分毫。時間急如星火,車窗外的雪地上,「女同胞」已經列隊集合點名了,身穿素格花棉衣的陶瑩瑩,有意識地排在靠近我們車廂的地方,解下脖子上的圍巾,貌似撣她頭上的雪,實則在向我們揮手告別。大概是因為她穿得太單薄,她不得不一邊撣雪,一邊不停地跺著雙腳——象即將遠征的士兵在原地踏步。

范漢儒急了,他抱起她的短大衣,向車廂門口沖了過去,他很健忘,進入夜間行車,車門就已經鎖上了。他只好又扭頭跑回車窗旁邊,遺憾的是,這時,崔總指揮已經辦理完了「貨物」移交手續,陶瑩瑩尾隨著「女同胞」的隊列,向那一排被白雪埋了半截的卡車走去。她兩步一回頭地朝我們這個窗口張望,當她走到卡車旁時還乍著膽子向我們這個窗口搖了搖手。

「看!她的意思是不要這件呢大衣!」我說。

「不行!卡車上會凍死她的。」他急中生智地抄起一個暖壺,「忽」地一下,把熱水澆到窗欞上。這下可好,不用撬,車窗就開了口子——那冰凍的窗玻璃突然遇熱,炸裂了。風卷著雪,猛地從破裂的大口子鑽了進來。

「你闖了禍了!」我告誡他不要再喊叫陶瑩瑩以免驚動「催命三郎」。可是,這時的范漢儒,已經如同受驚了的野馬,喪失了理性。他把呢子大衣捲成一團擎出車窗,挑著嗓子喊著:「喂!這是你的……這是你的……你到哪個地方?告訴我一聲!快說,車要開了!」

陶瑩瑩已經登上了卡車,再次連連擺手。她微弱的答話聲,被列車「哐當哐當」 的啟動聲淹沒了——列車離開了這個雪原上的小站。

卡車向北。

列車向南。

相背而行。

天各一方……

范漢儒象拳擊場上被一個具有無窮力量的拳擊手擊敗了一樣,他,頹然地倒在了椅子上。

喜中生悲,悲中生喜,「六點鐘」在洪洞縣界,反串了「蘇三起解」的角色

硬卧車廂里的煙缸,已經裝滿了我的煙蒂;我又劃著了火柴,續上了一根香煙。

隨著象接力棒一樣——一根接著一根煙捲的燃燒,列車的輪子已經滾過了太原、榆次、太谷,進入了洪洞縣境。我的腦子,也隨著車輪的旋轉,走馬燈似的旋轉個不停。啊!那彎彎曲曲的象蚯蚓一樣爬行的流水是汾河!對!就是火車在汾河河谷賓士的時候,我的這位倒霉朋友,又接茬演出了一場更倒霉的戲劇。

說起來,這場苦頭純屬范漢儒自找:當他和陶瑩瑩分別時,由於火車拉笛開車,卡車鳴喇叭開拔,在一片嘈雜的聲音中,我們那位崔隊長一崔管理員一崔總指揮,並沒聽見「六點鐘」的呼喊。為了不給崔隊長留下任何一點可疑的痕迹,我們兜里為粘合手指裂口而隨時裝著的橡皮膏,都捐獻出來,用以粘合上那塊破碎了的玻璃窗。

范漢儒沮喪地坐在椅子上。我們象裱糊匠一樣,把一塊一塊的玻璃對上縫口,中間貼了一層層的膠布。經過夥伴們的努力,粘合後的車窗,雖然留下一條子、一道子傷痕,但比剛才大窟窿小眼子的,終歸是強得多了。再把里扇的車窗重放下來,在貼近窗戶的地方堆放上一些臉盆網兜之類的雜物,如果不仔細觀察,是難以發現那塊破玻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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