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殺了人。不,比殺人還嚴重。」她語無倫次地說。「我留在醫院使用期間,出了一起醫療事故……不,我的話,你不要當真,不要當真!」她把臉對著我,我看見她的淚花滴在囚衣上。

老弟!我確信她的話是真實的。她的話完全經得起邏輯的推理:她是個留用改造的醫生,又釀成重大醫療事故,給她穿上這身囚衣,不是合情合理的嗎?我馬上安慰她說:「別難過!刑期總會熬過去的。你有什麼事要托我代辦的嗎?我們『二勞改』總比你們『大勞改』要自由一點,比如:給家裡寄個信什麼的……」

「我和家庭斷絕了關係。」她哆嗦著嘴角。

「你的父母就那麼狠心?」

「不怨他們,怨我自己。」

「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嗎?」我真是欲罷而不能了。

「不能再說話了。」她匆匆用衣襟揉揉眼窩上的淚痕。「那些養雞的女號正伸著脖子朝這裡張望呢!」

「老弟!這就是我比霧還要模糊的夢。你可以猜測到,在雞房工作時我們完全象不相識的陌生人,但是我們的心田裡已經並不陌生了。我拿起一隻只病雞觀看病情時,她站在我身旁,做我的助手,不斷記錄著我的每一句話;儘管她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看見她的手指在哆嗦,以致使紙頁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還用問嗎?這是她心河盪起來的波浪,正在淹沒著她自己。她的臉一會兒白了,一會兒又泛起只有少女才會有的紅暈……我們共同完成尋查雞瘟病源後,一股濃重的惜別之情,從我心底油然而生。她不敢流露一點點這種心情,背起紅十字藥箱徑自去了。老弟!我真想追上去、向她說兩句我應該說的話。可是返回咱們隊的路線,和她的去向正好相反;我如果追上去,和她同路而行的話,我的心愿可能會得到某種滿足,但會給她帶來無窮盡的麻煩。因為那兒是『女兒國』,她們對男人的敏感,就如同『男兒國』對她們的敏感一樣,任何一點不慎,都將造成難以預料的惡果。為了避嫌,我跑上一個高土崗子,貌似巡視雞房的環境,實則把視線的焦點對準她的背影,她,越走越遠了,眼看就要從我的視野中消失,突然象走累了的行者一樣,靠在路旁的一棵大柳樹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把頭轉向我站著的高土崗,似乎朝我點了點頭,然後就消失在雜樹叢中……」

我幾乎聽得呆了。「好個『六點鐘』!你居然有這樣的好運氣,在咱們一百多號『老右』里,你算是獨佔熬頭了。」

范漢儒嘆了口氣:「誰知道是喜劇還是悲劇呢?反正這台戲的大幕已經拉開了,讓我忘了她已經是不可能了。可是,『催命三郎』偏在這時候把我調離雞場,再難有見她一面的機會了。唉!這真是雷公劈豆腐,我只能聽天由命了。」

「不。不是這樣。」我從炕上支起身子,「正好相反,你離開雞房和她見面的機會不會減少,反而會增多。」

范漢儒失意地搖搖頭,摘下他的近視鏡:「別給我吃開心丸了,明天還要去稻田突擊拔草,睡吧!!」說著,他把眼鏡放進眼鏡盒裡,翻過身子,把脊背甩給了我。

我硬是把他的身子扳過來:「我不是給你吃開心丸,而是給你吃定心丸。你久在雞場幹活,不知道天下大事,我告訴你吧!咱們那塊稻地和女號那片稻田緊挨著……」

范當儒這下可來勁了:「真的?」

「那個背紅藥箱的女獄醫,咱們一百多位『老右』都見過。」我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說,「她長得很甜,就連她皺眉的樣兒都是一種美的創作。這群酸秀才偷偷給她起了一個綽號——『蠟人』!」

「蠟人?」

「形容她的形象么!」

范漢儒咧著嘴笑了。

「你小子高興了吧?」

范漢儒一下從炕上坐了起來:「你們怎麼發現她的?」

「對不起,我困了,明天在出工的路上,我再對你細說吧……!」

稗草當了他和她的媒介,八棵稻苗當了她和他的紅娘

「哼——哈——」千奇百怪的呼嚕聲,當真傳進了我的耳鼓。這是西去的列車,進入了夜間行車後,硬席卧鋪的旅客發出的「雷鳴」。

我疲憊地躺在了自己的鋪位上,翻來複去也難以成眠。之所以如此,不是由於車廂內「呼嚕音樂會」的干擾——勞改隊大炕上演奏的「呼嚕交響樂」,比車廂里的「音樂會」不知要高多少分貝。我所以遲遲不能入睡,實因在那片水稻田裡,陶瑩瑩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女囚出工一向比我們要早,這天也不例外,當我們來到和她們相鄰的稻田時,那些穿著一色黑囚服的女犯,已經弓腰在稻田裡拔草了。

荷槍的戰士,在大堤上來回走動。三角形的警戒旗,在稻田裡獵獵飛揚。

久在雞房單獨工作的范漢儒,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陣勢。他吃驚地撞了我肩膀一下,低聲問道:

「那三角旗是什麼意思?」

「標誌著楚河漢界。女號要是越界旗一步,戰士要鳴槍警告;再要往前走,戰士可以以逃跑犯對待。」

范漢儒倒吸了一口涼氣:「相對地說,我們倒是自由人了!」

「反正比陶瑩瑩自由。」

「怎麼看不見她?」他挑著脖子向挨著我們的那片稻田張望,「你看,在稻田埂埝上背著手走的中年婦女,那是她們的田隊長……她怎麼沒有來工地?」

我看了看,確實不見陶瑩瑩。往常,我們來稻田幹活時,她就象田隊長的影子,背著紅藥箱尾隨在隊長身後。只是在女囚中有扎了腳的,或在烈日的蒸烤下中了暑的,她才離開那位女隊長,施行她救死扶傷的獄醫職責。在我的印象里,她雖然外貌嬌弱,實則是一個十分果敢的人:有一次,一個女囚在插秧時節發了癔症,在水田裡打起滾來;工地上頓時亂了,荷槍的戰士跑過來,拚命想把她拖出水田。但癔症患者在瘋狂的時候,產生了超人的蠻力;任憑那個戰士怎麼用力,也拖她不動,反而被狠狠咬了一口。正在這時,陶瑩瑩趕來了。她沒顧得脫去鞋子,就跳進了水田,推開戰士,狠狠掐了她「人中」一下。那女囚立刻象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不在水田中滾來滾去了;片刻之間,又象個正常人一樣去彎腰插秧了。因此,這個背著紅藥箱的女獄醫,立刻贏得了女囚——包括我們的刮目相看,成為我們每次來幹活必用眼睛尋找的人物。

今天,堤牆上確實沒有她的蹤影。這使得范漢儒非常失望。

「胡看個啥子?」背後傳來崔隊長的吆喝,「還不下水田拔草?」

「真是『催命三郎』。」范漢儒嘟噥著,「管天管地,連眼睛往哪兒看他也管!」

「你還是識相一點吧,小心給你小鞋穿。」

「為個啥子?」「六點鐘」學著他的腔調問我。

「這個『啥子』報復心極強。他那隻『左視眼』算是盯上你了。」我邊說邊脫鞋,挽起褲腿,跳下稻田,開始拔草。

果然不出所料,幹活還不到一個小時,「啥子隊長」在埂埝上喊叫起來:「這是啥子人乾的?讓你們搞拔草競賽,不是叫你們搞反革命破壞!」

我們都誠惶誠恐地回過頭來,只看見崔隊長站在埂埝上,將一把帶泥的草叢,怒氣沖沖地舉在半空中,高聲訓斥道:「來這兒是叫你們拔草,誰叫你們拔苗!你們睜眼瞅瞅,這是啥子東西?」他用手指從草叢中,抽出幾根稻苗,聲音猛竄了八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革里混著八根稻苗!這是啥子人乾的?」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就連在我們身旁那片稻田裡拔草的女囚,也都停下活兒朝我們這邊觀望。我本能地想到了「六點鐘」,這不僅因為他戴著近視鏡,而且他是頭一次下稻田幹活,很可能分不清稻苗和稗草。我擔心地向周圍看了看,可不是么,他遠遠地被我們甩在了後邊,而崔隊長檢查研草的地方,離他那兒最近。顯然,是這位「大腦門」把這團帶泥的草叢拋到埂埝上去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是啥子人乾的?」崔隊長用眼角睨著范漢儒,這是給「六點鐘」送去了信號。

空氣凝固了。

范漢儒雖然是養雞行家,對稻田活兒完全是個門外漢。他直挺挺地象個樹樁子一樣,站在泥水裡,用衣襟擦著他那副近視眼鏡。我暗暗地為他著急,真想為他把這副擔子挑過來。只可惜我這兒離他那兒太遠了,就是主動承擔責任說那幾顆稻苗是我拔下來的,崔隊長也不會相信的。他倒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把眼鏡戴上鼻樑以後,就低著頭摳手上的泥巴。

「我再說一遍,這是啥子人乾的?」崔隊長下了最後通牒,「要是他死不承認,我可要點他的名了。讓大家看看他是個啥子東西!」

這等於不點名的點名,夥伴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朝范漢儒投射過去。這位英語說得爛熟的洋秀才,以養雞名震全場的土博士,此時卻顯得異常遲鈍。他如同不知道那稗草是他拔下來的一樣,搓完手上的泥巴,看看自已遠遠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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