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我們送出鐵門,並沒跟我們一塊去雞房,這表明她既對我們明以法紀,又給予我們應當享受的信任。

我們並排往雞舍走去。我仰著頭,她低著頭。在穿過女號的菜園時,正在地里栽瓜點三的女囚,莫不用驚異的目光向我們行注目禮。她們頭戴無檐的圓帽,身穿黑色囚衣,大概出於久不見男性的緣故,目光千奇百怪的。當然,有不少女囚用微笑向陶瑩瑩打招呼;但我理解,那些微笑包含的成分非常複雜:「陶瑩瑩!你真是雞群之鶴,誰有和男人一塊走路的權利呀?只有你——」「幹嘛總低著頭,仰起臉來走路嘛,讓那大腦門的小夥子看看你,哼!保險他會……」葉濤,這都是我當時的胡思亂想,也許人家比出家的尼姑還厭惡紅塵呢!

「穿過菜園,人漸漸稀疏了,我們只管往前走,誰也不說一句話。每到拐彎的地方,我就主動放慢腳步,好讓她快走幾步,示意去雞舍的方向。只有在這一霎間,我才有可能看見她的側影。她雖然是個醫生,但也毫無例外地穿著黑色囚服。由於囚服上下一般粗,因而無法估量她的身材。但有一點我看得十分清楚,也許是由於黑色囚服當作天然底色的原因吧,她微露在外邊的每個部位,都白得象雪。」

「我為了看清她的臉,有意裝著系鞋帶的樣子,蹲在那兒等她回頭。果然,我的心思沒有白費,她聽不見我的腳步聲便回過頭來。我的天響!真想不到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居然會藏著個『維納斯』……不,這樣形容她太抽象了。你看過電影《柳堡的故事》嗎?她那張臉就象那部電影里的女主角的臉龐,不但眉眼都長得很是地方,而且面部線條顯得十分柔和——一句話,是個恬靜而俊秀的人兒。其實,我面前並沒有鏡子,但我突然感到我的醜陋。濃重的自卑感一下湧進了我的心扉。我……我趕忙低下了頭。」

「老弟!人在神不守舍的當兒,往往會鬧出笑話來的,就在我那心慌意亂的霎間,出了點不應該出的丑,剛才我對你說了。我蹲在那兒是裝出系鞋帶的樣子,鬼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在我精神開小差的瞬間,竟將系得好好的鞋帶,一下給解開了:當我站起來邁步向前走的時候,她抬了一下圓圓的下巴額,示意我的鞋帶真地開了,然後轉過身去。我從她微微顫動著的肩膀猜測,她一定是在笑我痴呆。

「我的臉驀地漲紅了。因為在世界上沒有比做了蠢事,又被人家識破了更難為情的事情了。而我的慌亂行為,等於把我的心思,一下都貼到了大腦門上。我能不感到耳根發燒嗎?潑出去的水已經收不回來了,我索性遮醜地蹲在那兒,使勁系著被我解開的鞋帶。我暗暗罵著自己:『你呀!真是個不怕死的鬼!這是你作羅曼蒂克的夢的地方嗎?說不定崗樓上的警衛正朝這裡張望呢!你身旁是個什麼人?囚犯,一個地地道道的囚犯。不要看她象個黑衣修女,說不定是個殺人犯哩!不然,為什麼這麼年輕就穿上了囚衣?』想起這些,我昏熱的腦子開始冷卻下來,匆匆系好鞋帶兒站起身來往前走。

「我估計此時我臉上的表情,一定象塊冰。她向我瞥了一眼,對我瞬息間的感情變幻露出了吃驚的神色,吃驚就叫她吃驚吧!我范漢儒雖說也是個『二勞改』,比她強不了多少,但我畢竟是沒穿囚衣的人。嚴格地說,這個鬼地方我是不該來的,是那陣強颱風把我硬卷了過來,叫我這顆草籽在這兒落地生根的。我和她雖然走在一條路上,實則是界限分得清清楚楚。

「向這邊拐彎。」她開口了。

我尾隨著她,一聲不吭。

「那兒就是我們隊的雞房了。」她用手指了指。

「我淡淡地看了一眼,沒有多餘的話。

「你們隊養了多少只雞?」她開始詢問我。

「六百多隻。」不回答是不禮貌的。

「幾個飼養人員?」她的話向縱深發展了。

「一個。」

「她似乎不相信我的話:『就一個?』

「……」我不願意重複已經回答過的話。

沉默……

好長時間的沉默……

「顯然,她察覺到了我的冷漠,難為情地低下了頭。路顯得格外漫長了,我們就象兩個互不相關的人一樣向前走著。荒野里鳥兒在叫,草叢中螞蚱在跳,就連棲身在水溪里的蛤蟆,都不甘寂寞地唱著屬於它們的歌;唯有我們象沒有生命的雲影,靜默無聲地向前移動著身軀。老弟!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剛才我還下決心不和她搭訕;可是看見她象霜打了一樣的愁楚神色,我忽然憐搭起她來。要知道,儘管她穿著囚衣,可也是個萬物之靈啊!人所具有的感情並不因那身囚衣,而同樣接受法律的禁錮。我扼殺了她僅有的一點點說話的權利,是不是太殘酷了?而你又是個什麼東西?儘管沒穿她那身囚衣,不也是頭頂荊冠被發配到這塊土地上來的嗎?那你還人面狗臉地在這個女囚面前充當什麼聖人?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淺薄,為了能使我的良心更平靜一點,我緊跨了兩步,和她走到一條平行線上,主動問她說:「你們雞房有幾個飼養員?」

「八個女號。」她受寵若驚地抬起頭來。

「你是獄醫?」

「是的。」她立刻恢複了平靜。

「怎麼到這大牆圈裡來的?」我話剛出口就覺得太唐突了,「算了,就算我沒問,我不該問你這個問題,因為監規紀律中規定,是不許你談自己案情的。」

她思忖了片刻,警覺地看看周圍,低聲地說:「我是醫學院畢業的,剛剛在醫學院工作一年,就趕上了反右……」

「你也是右派?」

「嗯!」她從我問話的「也」字中,聞到什麼氣息,驚異地望著我說,「你……」

「我們是同類。」我頓感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許多,「我是學外語的,我叫范漢儒,漢族的漢,書生的儒。概括起來說,就是中華民族一個腐儒的意思。」我無法抑制我的樂天性格,竟然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同類談開了我的名字。

「對!你估計得很對,我在談起我的名字時,咧開厚嘴唇笑了。可是老弟,我要對你說,我的笑可沒有對她起一丁點兒感染作用;正相反,好象我的話觸動了她哪根神經一樣,她立即低下了頭。

「陶醫生,你……你……這是怎麼了?」我差點叫出她陶瑩瑩的名字——因為隊長曾呼喚過她的姓名,「在這塊土地上遇見同類,你應該高興嘛!」

她苦笑了一下,點點頭,又迅速地搖搖頭。最初,我無法理解她這十分矛盾的表情;但是她那身黑色的囚衣提醒了我,她在用點頭表示欣喜,用搖頭表示我和她之間的距離。這時我才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右派」沒有穿囚衣的,被打成「極右」的我們,不才被送來「勞教」嗎?而她……這對我是個謎。

遠遠已經看見女囚餵雞的影子了。我有意放慢了腳步,以便在最短的時間內,對她有個更深人的了解。至於為什麼這樣做?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好奇?也許有那麼一點。但指使我放慢腳步的主要因素,是我內心萌發了對她的深切同情。不,說同情還不確切,坦率地說,這個受難的『維納斯』闖進了我的心扉。

她也本能地放慢了腳步,只是一直沉默無語。

「陶瑩瑩:」我大膽地呼喚了她的名字,「咱們場里有個女右派隊,為什麼偏偏把你關進大牆?」

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能不能叫我知道一下原因?」我很焦躁。

她搖了搖頭,似有難言之苦。

「是不是你有什麼冤枉?」

她象下著決心一樣昂起頭來,凄楚地望了我一眼:「不,我是罪有應得!」

「你殺了人?」我被她凄楚的目光打動了,有點喪失理智地追問——其實,這是很失禮的。

「沒有。」

「向井裡投毒了?」

「沒有。」

「說嘛!眼看就到雞房了。」我停下腳步。

「不能停在這兒,她們會向隊長彙報的。」她說,「我求求你不要仰臉說話,把頭埋得低一點,就象我們只是在走路,彼此沒說一句話一樣。」

我照辦了。

我們愈走愈慢。

「你不要打聽我的案情了。」她頭低得挨近了囚衣上的第二顆紐扣,「只當我是你的同類,這樣形象就完整一些。」

「不,我非要知道不可。」我來了拗勁,「你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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