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條墨褐色的老牛,拉著滿噹噹的一車煤塊,在幽暗的小窯巷道,向洞口慢蹭蹭地走著。

這頭牛是陰陽谷唯一的一頭牛。胡栓隊長有令:讓盲流班班長——山東曹州為飽肚子來這兒挖煤的「秦大耳朵」,派索泓一干小窯中的輕活兒。索泓一從進窯洞起,就和這頭老牛為伍了。

這頭牛本是黃色的,由於曠日持久地往返於窖內容外,致使這頭裹在」燈籠胚子」外邊的皮毛,被煤粉染成了黑褐色。只有牛蹄子到膝骨之間的部位,還保留著黃白間雜的本色,這是因為巷道里積水很深,老牛膛水拉車不斷洗涮小腿之故。

索泓一很心疼這頭牛,在他眼裡這頭牛就像超期服役的老兵,雖然早已鬍子拉楂地失去了戰鬥能力,但它從不用跟在煤車後邊的索泓一吆呼,拉著重載一路奮蹄。只有索泓一「吁」地一聲,它才停下腳步,這時索泓一便要拿根木棍,支起車轅,讓它喘氣時背上負重減輕一些;每逢這個歇腳時刻,他都要斜靠在巷道的支柱上,傾聽著煤巷頂枝墜落下來的滴水聲。一滴、兩滴……水滴落到積水裡,發出幽靜的咚咚聲響;這聲音總是讓他勾起那一串撒向天際的馱鈴……

在山路上,蔡桂鳳卜算的那一卦十分靈驗,縣頭頭始終沒能大駕光臨這大山旮旯。歷經一場虛驚的陰陽谷,很快恢複了原來的平靜。土家前的那塊石碑上,重新刻上後山那年輕女鬼的姓名,表示這饅頭形的黃土堆里,合葬著一對陰間夫妻。村頭街尾那幾塊黑板報上,為了應付上級而寫下的那些標語,經夏天大雨淋涸,冬天的雪水沖刷,各種顏色的粉筆道道,變成扭曲了的花花臉兒,胡栓沒有再次對此事問津。

這倒正符合索泓一的心愿,他白天在巷道里哄牛車運煤,夜晚躺在盲流的大通鋪上擠豆豆般地睡覺。吃、喝、拉、撒、睡,如此這般地周而復始,他凹陷下去的雙腮開始外凸,搓板一般的脊骨周圍出現瓷實的肌肉。他感到在大飢餓後的滿足,但在滿足中,深感精神支柱正在坍塌。沒有廣播可聽,沒有報紙可讀,小道消息沒有,連大道消息也與這兒絕緣;他甚至感到他和那群煤黑是返了古、只是身上沒長毛的猿人,封閉在窄小的大山之間,天天演繹著原始性的勞動。

曹州漢子秦大耳朵,耐不住這兒是男人國,奔騰在他體軀內的騷動,竟然發泄到那條拉車的母牛身上。有一天,索泓一和那些挖煤窯工,在幽暗的工作面上吃乾糧,不見了大耳如佛的秦明禮。一個窯工到巷道拐彎的地方去解手,大叫一聲跑回了工作面,他宣布了一件新聞:「弟兄們!咱們班長憋瘋了,在那兒×牛呢!」

一片礦燈燈光,朝那輛牛車照射過去,索泓一看見了他生平想都沒有想到過的畫面:秦大耳朵跪在小平板車的前沿,一手掀著老牛的半截禿尾巴,正蠕動著他的身腰,把男人都有的家什,在牛後身里蹭著。

窯工們有的嬉笑,有的叫好,有的打諢地嚷嚷:

「大耳朵,小心身子著涼,這兒不是熱炕!」

「大耳朵,谷里娘兒們多的是,你咋這麼沒出息!」

「大耳朵,快到春節了,回曹州去弄媳婦多好!」

「大耳朵,你叫秦明禮,該懂得點起碼的禮儀么!」

索泓一隻覺頭漲如斗,在一片嘈雜的叫喊聲中,先是低下頭來,對這一幕裝作視而不見;繼而,一躍而起脫弦箭一般沖向牛車,揪著秦明禮胳膊,狠命地把他拉下車來。

秦大耳朵迷迷糊糊地從煤渣中爬起來,慌亂提起工褲遮住光腚,當他扭開柳條帽上的礦燈,看見站在面前的不是普通窯黑而是索泓一時,揚起的拳頭哆嗦了好一陣,還是放了下來。他臉色煞白氣噥噥地說:「你是胡大隊長的眼前花,是走俏的大紅人,惹你就打碎了挖煤的飯碗,為了肚兒圓,我……我……向你檢討!我還要向這頭母牛檢討!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豬,我是豬……」說著,他向那頭呆立的老牛鞠了一躬,由於身子躬得太低了,卡在柳帽上的那盞礦燈,呱嗒一聲滑落在煤渣上……

…………

牛車的車輪又轉動了。索泓一裹緊身上窯工穿的塗膠雨衣,以防頂板滴水滲進他的衣褲。牛蹄子的趟水聲伴隨著他腳下水靴的踩水聲,常常使索泓一想到腳下是一條長河。若真在水中行舟,那是人間一樂;而常年累月在洞子里膛著水走,使他感到是一潭死水中的浮虱,生命對於他來說,僅只是個符號。至於這頭老牛,似乎連符號的價值都沒有,它尾巴所以禿禿,是因為有一次正在工作面裝煤,鐵杴濺起的火星,引起了局部的瓦斯燃燒,一下燒著了小平車,驚牛就像大鬧火龍陣一般,它拉著一車煤塊飛跑,巷道積水救了駕,但這頭牛尾已被燎去了半截。

殘牛照常拉車,只是給索泓一那雙眼睛不斷地帶來刺激。他覺得它很可憐,拉著重載每日往返於地下陰河,還要承受著突發性的侮辱。他覺得這頭牛像自己的影子,更像蔡桂鳳的命運。炎夏八月,他下了班在谷底小河叉里沖洗身上煤塵時,曾遇到過進山的馱夫,矬巴漢子把驢停在河邊上,把只穿著一條短褲權的他叫到岸邊,從馱簍里掏出一本蔡桂鳳托矬巴漢子帶給他的書,書名《煤礦生產大全》。索泓一對這本書沒有興趣,對蔡桂鳳幾個月來的情況卻十分關切:

「帶來信了嗎?」

「沒給你的,給我哥倒帶來一封。」矬巴漢子問聲悶氣地回答,「哎!她可碰到難辦的事,難過的橋了。」

索泓一拉他坐在一棵倒樹上:「怎麼回事?」

矬巴漢子的「爬山調」唱得雖挺花哨,說起話來卻十分本分。他身子矮,智力低,心裡沒有八卦迷魂陣。他說:「你知道嗎?你表姐肚子揣上我哥的種兒了。」

索泓一頓時愣住了——他想不到應了那夜的預言。

「依我看,公狗母狗還鬧性哩!她揣上也就揣上吧!可是縣裡那些人,笑話她是只『破鞋』!給我哥這封信,是她含著淚瓣兒交給我的。」矬巴漢子感慨地連聲嘆息,「我要是我哥把她接到陰陽谷來就完了,啥出身不出身的,像條大白羊,冬天往被窩一摟又暖和又舒坦。我那老嫂子過去不得煙抽,早就跟我相好,桂鳳進胡家,神歸廟,鬼歸墳,也算兩齊全。只是怕我哥干那事時圖個快活,真要是接她來這山溝溝時,心又變,八卦……」

索泓一渾身水珠已然幹了,他一直獃獃地坐在那兒。還是矬巴漢子提醒他「小心著涼」,他才木然地從河坡穿起長褲,披上褂子。他悔恨自己那天夜裡感情失控,又深為她的處境擔憂,她肚子里的小患,一時間雖不能確認是不是他的精血,可也難說就是大隊長鬍栓的。

矬巴漢子完全不了解索泓一此時心情之複雜,對他繼續說道:「我回家要規勸我哥,讓他把桂鳳接進山裡來算了。我一個人說服不了,把嫂子也拉扯上。她不會生孩子,胡家總不能斷後呵!」

索泓一嘴上「嗯嗯」地應聲,心裡一片茫然,就像坡上升騰起來的滾滾做飯的濃煙,他的心飄在濃煙之中,不知被山風吹送到哪兒去了。

矬巴漢子抒發了心中憾慨,牽驢走了,索泓一心裡開始了殘酷的拼殺。道義告訴他,他該承擔起責任;嚴峻的生活現實又告訴他,那是倆人捆在一塊兒投河。夜來了,一鉤彎弓月升起在山頭,他久久地在河叉邊徘徊,直到窯工班長秦大耳朵,深夜到河邊來尋他。他一聲吆喝:「索兄弟,我還以為你叫女鬼拉到河裡去樂和了呢!快回工棚吧!大夥等你代筆寫家信哩。你沒忘吧,再過半個月,就是中秋節了!」 索泓一這才怏怏而歸。

幾天內索泓一神不守舍,他跟在牛車後邊,像個幽靈似的向前走著,老牛識途,不需要索泓一柳條帽上那盞礦燈照路。在煩悶不堪時,他有意關閉掉頭上的礦燈,讓周圍成為冥冥然的墨黑世界,以尋求心靈的安靜。

間或的恍惚中,他開始了和她的對話:

「是我的嗎?」

「盼著小東西是你的!」

「到底是我的還是他的?」

「我咋會知道?」

「我想出山去看看你!」

「別來,千萬別來!」

「為什麼?為什麼?」

「你忘了老雕抓兔子的事了吧?」

「豁出去了,頂多弄回去加刑,繼續勞改!」

「那你也沒有必要來。」

「什麼原因?」

「我自個兒能夠活下去!他們罵我是破鞋,手心手背翻個個兒看看,罵我的那些丫頭、娘們,碰上我這情況,早就找歪脖樹上吊,躺在棺材裡叫蛆給啃了!」

「桂鳳……」

「噗」地一聲,前面頂板墜落下來一塊石頭,濺起老高老高水花。老牛嚇得停步,索泓一迅速撥亮了柳帽上的礦燈。似夢非夢的胡思亂想被打斷了,礦燈在頂板巡視一陣,老牛重新邁蹄,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索泓一到底不願意死在小窯,把礦燈拿在手裡上下左右地照著,以防不測之禍。

這座小窯實在太原始了,頂板及兩壁的棚架和支柱,因巷道潮濕,有的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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