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環里響起了毛驢隊伍的馱鈴聲:叮咚叮咚……

索泓一從炕上一躍而起。本來,他已鐵下一條心,不再見蔡桂鳳的面;但這鈴聲彷彿牽走了他的魂。

夜裡,他在冷雨中曾兩次去叩打她的門,居然沒能敲開她的兩扇心扉。

他說:「開開門!我有話要對你說。」

蔡桂鳳回答說:「你要說的我都知道,爛在肚子里漚肥吧!在天上咱們是銀河兩岸的星星,只能互相瞅著;在地上一個屬馬,一個屬牛,雖都屬受累的命,但各拉各的磨。山裡不是有這幾句俗話嗎?白馬犯青牛,同類必定相剋!」

索泓一忙解釋道:「要你開門,我不是這個意思!」

蔡桂鳳答道:「那你是啥意思?你也知道我已經是臟身子了!前個夜裡,我還算是半個潔白身子;眼下,我再也不能臟你的身子啦!」

索泓一再次解釋:「我沒有那樣的心思,我只是想送你一件臨別的禮物!」

「你有啥禮物?除了虱子就是蟣子。」

「是一張畫。」索泓一在冷雨中直打哆嗦。

「那東西能頂錢花?還是能飽肚子?」蔡桂鳳直截了當地回答,「我要它幹啥?天上的月亮又不能當燒餅吃!」

「不。上邊畫的是你和我。你是人相,我是鬼臉!」索泓一坦誠地說,「白天我畫了它,壓在鋪蓋卷底下,把它送給你,算作我的一點心意。」

屋內沉寂了一會兒,索泓一以為是她下地開門來了,便把那張「人鬼圖」,從貼身小褂里拿出來。哪知腳步響到門邊就停住了,蔡桂鳳話音里流露出悲涼的語聲說:「說實話吧!我不能給你開門;我不怕你,怕我自個兒管不住自個兒……你就把它從門縫塞進來吧!」

索泓一連聲說「好」,便把那張薄薄紙頁從門縫塞了進去,往頭上裹了裹擋雨的麻包片,一頭扎回這間冷寂的庫房裡來。躺在炕上,他心裡舒暢地吐出一口大氣,他覺得那張人鬼相間的漫畫,既是向她傾吐了敬重之情,又表現了一個小知識分子在苦難生活中的自悟——受良知的召喚,他必須向她出示自己心靈上的霉斑,才覺得對得起這個在黃連水中苦苦泅渡的女子。

索泓一如釋重負地睡著了。由於心力交瘁,這是一個睡得坦然而又沒有夢境的夜晚。直到清早出門的馱鈴聲飄進他的耳鼓,他才茫茫然地感到若有所失。從炕上爬起來,就看見小桌上有一張紙片,匆匆看上一眼,那是他昨夜隔著門縫送去的 「人鬼圖」,「鬼」被剪刀剪下帶走了,剩下那半張蔡桂鳳的頭部素描。很顯然,是在他熟睡時她曾進過屋子,她留下使他難以忘卻的又苦又甜的記憶。索泓一頓時覺得失去了什麼珍貴的東西似的,向馱鈴聲聲的毛驢隊伍追去。

夜雨乍晴,陰陽谷的坡坡窪窪到處江水,草芽和樹葉上,墜著一層亮呈呈的水珠。空氣新鮮得使人心醉,加上悠揚悅耳的叮咚叮咚之聲,索泓一心裡居然復甦了幾分喜悅之情。他連顛帶跑,很快追上了毛驢(馬夫)子。像陰陽谷的生活具有固定程式一樣,這毛驢隊伍也有它不變的規矩,矬巴漢子仍牽著頭驢,儼然若同進山時那樣,左搖右擺地走著;不同的一點;腳下穿上了一雙奔喪的白鞋,嘴裡少了進山時的淫詞浪調,顯得和灰不溜秋的毛驢同一個色彩。蔡桂鳳還是偏腿坐在那頭壓隊毛驢的脊樑上,進山時的那雙小白鞋,已然被陰陽谷的煤塵染得烏青。她像一株開在山道旁的野山桃花,在濕漉漉的山道上,在陽光和水珠的交暉中,臉色白中映紅,比進山時顯得有了血色。

索泓一已經離驢尾幾步遠了,她並沒有發現他,仍然面對著綠意萌生的山谷,獃獃地眺望著。索泓一走到了壓隊毛驢的旁邊,又聽到蔡桂鳳輕聲地哼唱著一隻古老的歌:

小白菜呵

地里黃呵

三歲兩歲

沒了娘呵!

後娘臉子

冰冰涼呵

生了弟弟

比蜜糖呵!

弟弟吃面

我喝湯呵

弟弟上學

我放羊呵!

羊羔吃奶

聲聲叫娘

我無親娘

苦斷腸呵!

羊羔迴圈

娘守身旁

我找親娘

娘在何方!

在灑滿了春陽的山麓,蔡桂鳳低哼著的凄婉絕唱,使索泓一心跳失常。他失去了呼喚蔡桂鳳的勇氣,只是默默地跟在毛驢身後,木然地邁著雙腳;直到歌兒唱完,他才在驢後喊了她一聲:

「桂鳳——」

儘管這呼喚聲輕得不能再輕,蔡桂鳳還是迅速有了回應,她在驢背上回過頭來,迅速綻開一副笑臉,並從驢背上跳了下來:「你……你……幹啥來?」

「送你。」他怕看她臉上的笑紋。

「一顆黃了心的白菜,你送個啥?」她收斂了笑意,自輕自賤地搖搖頭。

「什麼時候再進山來?」

「聽頭兒的,由不了我。」

「要是有條件,我出山去看看你。」

「別!別介,你在這兒搭個窩不容易,千萬別毀了它。你撕材料的事,胡栓心裡怕已起了狐疑。」蔡桂鳳叮嚀他說,「人有閃失,馬有漏蹄,一步邁空了就啥都完了!」

「你說得對!」索泓一不住點頭。

「另外,你萬一下那座小煤窯里去干苦活,那是四面石頭中間夾著人肉餡的地方,礦燈常往頭頂上照著點,從勞改隊跑出來,要是埋骨在這兒,真是太慘了。你命硬,又有吉星保佑著,估摸著不會有這倒楣的運氣。」蔡桂鳳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少到挖煤工作面去,那嘎斯(瓦斯)氣可不管張王李趙,陰陽谷年年有毒氣熏倒的鬼,到閻王爺那兒去報到。」

索泓一上牙咬著下嘴唇,他強抑住心中翻卷的酸楚之情,許久,他鬆開嘴唇說: 「你走路比我還艱難,也要小心!」

「我是摔破了的瓦罐,鋸鍋的再難鋸上它了。」蔡桂鳳笑笑,臉上恢複了她那玩世不恭的神色,「萬一我死在你前邊,你打聽到埋我的墳地,在我墳上添一把黃土就行了!記住,那時候你別掉眼淚疙瘩,我只盼著你記下我蔡桂鳳,我可不稀罕你在墳前像女人那樣哭哭褳褳!」

「你不會死,在哪兒你都能活。」

「一團滾刀向,連我自個兒都常常厭惡自個兒,覺得我是狗,是豬,是牛,是馬,是省城公園裡的『四不像』,是帶著笑臉的活死人!」她連連用動物詆毀她自己,「有一回縣城裡演動物電影,看那些四條腿的東西都挺像我,可那些東西還有人養著有人喂著,我這隻會打嗚,也會下蛋的野山雞,還得東跑西顛地到處刨埋食吃!」

「別說這些了!」索泓一想求得分別時的寧靜,「說點吉利話吧!」

「有啥吉利話說?神靈偏心眼兒,對你對我不施捨吉利。」她說。

「那縣委書記會到陰陽谷來嗎?」索泓一想到了掌管著這片大山命運的山神爺。

「讓我掐指算上一卦!」蔡桂鳳喜笑顏開、裝模作樣地掰開手指,嘴裡胡亂數了一陣子、丑、寅、卯,煞有介事地說道,「雲在西南,風起東北,陰陽谷這大山旮旯只聽雷響,不見雨點……」

索泓一煩躁地打斷她的話:「說正經的!」

蔡桂鳳認真地盯視著索泓一,一釘一鉚地說道:「這山旮旯要是通汽車的話,縣委書記早坐著吉普車來了。我估摸著,為胡栓家鬧陰婚的事,他不會騎馬過三道山樑,放著縣裡的香的辣的不吃,到山溝溝來受苦。話也得說回來,縣委書記里也有黑臉包公,要是那份材料擋不住他的駕,他要真來山旮旯明察暗訪,首先例媚的還不是胡栓一家;人家一看小煤窯里窩著這麼多盲流黑戶,興許放下陰婚不查,先抓階級鬥爭,把你們個個問個瓶底朝天呢!」

這是索泓一沒有料想到的,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冷顫。

「咋的哩?」

「我沒想得這麼透。」索泓一透出一口問氣來。

「你呀!沒法誇你,你那一肚子文化水兒,興許都變成人尿,順下身尿出去濕了地皮了吧?」蔡桂鳳不無輕蔑地瞟著索泓一,「堂堂亮亮的知識分子兒,瞅你那六神無主的勁兒,早對你說得舌頭起老繭了,『到啥山頭,唱啥山歌』。你知道不?」

索泓一不住點頭:「我記住了!」

「那就盼著我搖的卦顯靈吧!『乾打雷,不見雨』,你在陰陽谷還能活得安生些。」

索泓一神經質地仰頭看看天——天萬里無雲。

「那些趕腳的都往這兒瞅呢!我走了!」話音落地,蔡桂鳳身子已經風擺柳一般朝馱夫們跑去了。

索泓一傷神地望著,毛驢隊伍已停蹄在山樑的凹口,馱夫們不斷抽響手中的響鞭,催促蔡桂鳳跟上毛驢隊伍。沒有訴說一句感情話,彼此沒有碰一下指頭,她就匆匆離去了,身影越變越小,馱影越變越模糊,一層水霧般的東西遮住了他的視線 ——那是他眼眶中湧出的大滴淚珠。他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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