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喜日加喪日。結婚加出殯。陰陽谷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披紅挂彩,一會兒麻衣孝帶;一會兒鞭炮聲聲震天,一會兒滿地飄飛著陰間紙錢。

胡栓是個孝子。在老爹彌留期間,他託人買來東北長白人蔘,雲貴一帶的白木耳,竭盡全力想延續老爹的生命。那知體虛到極至的老爹,經不起大補,反而加速了老爹駕返瑤池的日期。

老爹臨閉眼之前,「開創江山元老」的心態畢露,他雖不會說話了,還用手指在空中亂指劃什麼。胡栓不懂其意,用鐵簸箕收起燒燼的煤灰,老爹顫顫嗦嗦的手指,在白灰中蠕動了好一陣子,才歪歪斜斜地寫出個「古」字;胡栓琢磨半天,琢磨不出門道,老爹紫青的手指又抖了好一陣子,又畫出一個「月」字來。「古」 「月」成胡,胡栓這才了解老爹的心思,在冥目之前,他對胡家江山的未來表示擔憂,他對著老爹那雙招風耳朵,盡量說些使他放心的話,老爹眼神依然滴露出惶惶之光,半僵半軟的巴掌向上伸著,彷彿向他討要什麼東西似的。胡栓猜想老爹既然寫出「胡」字,可能是要看一眼陰陽谷大隊的橡皮圖章,便叫人從大隊部把戳子拿來,放在老爹掌心。老爹眼神果然安靜了些,但手指仍在微微顫動,老人家在臨走之前,似還要看一件什麼東西,胡性的扁臉媳婦,猜測老爹要看存款折,便打開箱子上的銅鎖,把摺子交到老爹掌心。老爹晃晃瘦得像乾絲瓜一樣的腦瓜,摺子順他掌心滑落下來,胡栓揣摸老爹可能是在歸西前,想起了後半輩子打光棍那幾年,串山走嶺討飯時懷裡抱著的那半個破瓢,便從糧缸里拿出來交在老爹掌心。像開密碼鎖一樣,好像對上了老爹心事,他散淡的目光盯住這隻手掌中的瓢,又看看另只手裡的橡皮印章,肅立在老爹身前的胡家後代,一下都對老爹的心思一目了然了:這是老爹在閉氣前,對胡家子孫進行階級鬥爭中的印把子的教育。老爹合上雙眼了,雙手僵直地苦同鷹爪般地抓住那個破瓢和印章,胡氏家族哭嚎過升了天的老爹以後,才把那破瓢和圖章從他手指中掰出來。

這個場景對胡栓刺激很大,因而在胡栓和索泓一、蔡桂鳳吃夜飯時,情不自禁地把吳家小子的事情聯想起來。一九五七年秋天——到一九六三年春末,整整五年半光景,一千七百多天的光陰,他早把吳家小子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能人索泓一在陰陽谷一出現,胡栓出自本能,把吳家小子的事講給他聽,等於告誡他既然在這兒落腳,就不能和胡家三心二意。

其實,胡栓這條山漢,原本是個誠實善良的後生。在剛剛不穿開襠棉褲的年代,陰陽谷土地改革開始了。有一次,在武道廟口的大槐樹下鬥爭吳老爺子,胡栓老爹親自上陣,用麻繩沾涼水抽打這個老財時,他竟然擠過人群,哇哇地哭著拉他老爹的手。為這件事,老爹狠狠地用放羊鞭子抽他的脊樑,直到他後背衣片亂飛。當時多虧他的矬巴兄弟,趴在了哥哥身上,老爹才扔下鞭子。事後,老爹對兒子進行詢問,才知道吳老爺子有一次給過胡栓一隻脖子上有一撮紅毛的紅靛(亥鳥)。老爹逼著胡栓把鳥籠子扔進灶膛燒掉,把那隻吳老財養過的紅靛(亥鳥)摔死;胡栓把鳥籠倒是用腳踩扁了,卻把鳥兒偷偷地放生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胡栓從少年跨進了青年人的門坎。在前出廊後出廈的吳家故宅里,檐前重新出現了百靈、藍靛、畫眉、柳葉……一串鳥籠子,這是胡栓老爹豢養的。鄉親們挖地基蓋房子,要給老爹來送禮;陰陽谷辦紅白事,老爹一律坐在上席;陰陽谷沒出煤之前雖說窮得叮噹響,胡栓家裡柴米油鹽樣樣全。胡栓彷彿從這種生活的變化中,咂摸出一點道理:誰把著陰陽谷的大印,誰就能當人上人。一通百通,胡栓不但理解了老爹,還不斷從老爹那裡學上幾手,所以從他接了陰陽谷元老的班,心也逐漸變鐵了;只是有時他天性中的寬厚,常常羈絆他的鐵性這反而給這條山漢蒙上一層忠厚的色彩,使陰陽谷的渾渾眾生對他更為臣服。

對胡家血緣之內的親屬,他尤其體貼。他看見矬巴兄弟由於相貌奇醜,在山裡山外難以找到媳婦,便常常給他各種機遇,讓他兄弟和他那位扁臉媳婦野合。好在這一帶山區拉旁套——弟兄倆娶一個媳婦的也不少,胡栓用這一招棋,不但解決了矬巴兄弟難言之隱,胡栓還給自己開了方便之門,他那扁臉女人雖知胡栓和山裡的許多婦女,有不成不淡的那種事情,也只當作視而不見。在昨晚上她給坐在炕上的蔡桂鳳端飯端菜時,她頭也不抬,既無妒忌之心,更無不快之意。她覺得胡栓這匹駿馬,需要錯亮的鞍甘心韂相配——她是不配當這個鞍韂的,陰陽谷隨便哪個娘兒們都比她更俊俏,比她更有當鞍韂的份兒。

從外到內胡栓處理得如此得體,加上小煤窯是個地下聚寶盆,陰陽谷在饑荒年間,是個沒有飢漢的太平世界。古代凡是太平盛世駕崩的皇帝,喪葬禮儀要沿續半個月之久,晨鐘暮鼓,叩拜不停;小小的陰陽谷六三年正是鼎盛時期,雖無皇帝駕崩時的排場,卻也夠驚天動地的了,胡栓操辦起連吳老爺子家族也沒問津過的先婚後葬的冥婚。這天,前山後山的山民百姓翻山越嶺,有的趕來看熱鬧,有的到陰陽谷來「趕穿」[注]。

武道廟前的空場顯得突然小了,那些山漢們有的站在坡嶺上;等著冥婚儀式,有的擠到空場里,從柳條大笸籮中一個接一個地吞著中間點著紅硃砂印記的白饃。空場上除了那頂紫色的棺木和紫帳圈著的轎子之外,一律是白孝袍,白孝帽,再配搭上紙糊的銀車銀馬銀錢,陰陽谷像在四月天下了場鵝毛雪。索泓一和蔡桂鳳隔著隊部的石牆向外看去,被這場面弄得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難道就沒有人管?」索泓一覺得不可思議。

「誰管?」

「縣委和公社黨委呀!」

「瘋子才翻過三道梁,到這山旮旯來。」她撇撇嘴,「不過,你也別盼著上邊來人,人來多了,你在這兒就呆得不安生了!」

「唉!」索泓一隻好點頭稱是。

「這兩天我也出不了山了。」她說。

「為什麼?」

「啥棺後要『排五』哪!」

「什麼叫『排五』?」

「五天後才下葬!」蔡桂鳳告訴他,「下不了葬,驢馱子就出不了山,我只好就在這兒乾等!」

「你非騎驢不可?」

「喲!多遠的路哇!再說驢馱子回去,還要給縣百貨店馱點煤呢!你以為我肩膀上那塊黑痞子是白長的哪!來是重擔,回去也沒有輕載!」

「真夠難為你的!」索泓一鬱郁地說。

「慣了!」她淡然地一笑,「不過。我這回沒白來,了卻了我一樁心愿。往常,我常在夢中醒來,問我自個兒:『你這身子是誰家的?』我自個兒也回答不出來。可我不甘心交給我看不上眼的男人,我看上眼的男人又不一定能看上我。想來想去,我要在嫁給人之前,放開膽子去獻給我喜歡的男人一回,以免往後後悔。這回,我就是嫁給『雞囗西瓜皮』那樣的麻坑,或是『坐地炮』那樣的武大郎,我心裡就心甘了!」

「你沒有想到和我一塊生活?」索泓一低聲問道。

「沒有。」

「為什麼?」

「我攀不上你。」

「假如我願意呢!」索泓一充滿憐憫之情地說。

「……那也不行。你和我太門當戶對了!一個逃犯,一個是被鎮壓的地主子女。往後,沒法兒活下去。」蔡桂鳳坦誠地自白著,「在『階級鬥爭』月月講、天天講的年月,你和我都需要有個鍍金的牌房,當成支撐在腦瓜頂上的傘,省著挨雹子砸!」

索泓一隻覺喉頭哽咽,眼淚迅速地湧進眼帘。他不是為自己難過,而是為蔡桂鳳的未來憂傷。在石板房他和她像是兩隻落到干岸上的螃蟹,相濡以沫地溫存了半夜,原來這只是天上下的露水,太陽出來大地還要變成龜背似的裂紋。就像大地震之後,形成的枯河一樣,她在那一岸鬱郁遠去,他在這一岸踏塵而行。至於歸宿,她好像已為她設計好了,那就是有神靈在位的廟宇,有閃著紅色佛光的門樓。那簡直是一種沒有虔誠的虔誠奉獻,沒有一絲快意也不想獲得什麼快意的自我犧牲。他甚至覺得這個有著婀娜身材,皮膚嫩白,對男人充滿熱力和魅力的她,就像紫色轎幃中那個殉葬的黃花閨女;惟一不同的是,那黃花閨女每根神經都已死亡,她對合棺在她身旁的死鬼,無喜怒哀樂,無任何感覺;而蔡桂鳳渾身上下每個部位感覺卻極其靈敏,在一夜溫存中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顫抖,一會兒呻吟……真要讓她去為這世道陪葬,簡直是一種最大的殘忍。

好在有石牆當屏風,索泓一拉起她的一隻手,心弦顫得鬆了骨架般地輕輕地說:

「如果我在這兒站住腳,你能來嗎?」

這唐突的提問,使蔡桂鳳吃了一驚,她把五指張開,插進他的五指指縫,用力絞覺了一陣,回答說:「我願意我倆天天這樣,可老天不會隨人願的。論文化你該比我懂這世道,實際上你還沒嘗透這世道的艱辛。一旦有那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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