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陽壓山光景,迎親的轎子才從後山折回來。這是一頂結冥婚用的特殊轎子,轎簾沒有花花綠綠的顏色,周圍裹著一圈和棺木色澤近似的紫藍色的布牆。儘管和活人結陽婚使用的花轎不同,但依然有樂器伴隨抬著黃花閨女屍體的轎夫,才翻過後山山脊,高音嗩吶和低音笛蕭經鼓之聲,就飛進了陰陽谷。娃子們往山道上奔跑,面孔烏黑的老頭子和老奶奶,用手遮住陽光,翹首向山上遙望。

索泓一此時正往土戲台的後牆上,貼著大紅喜喜字,看著這一幕他從沒見過的陰婚戲,胸口部位不禁咚咚地敲起心鼓。昔日他在文工團走南闖北,還沒見過這種純屬迷信和封建的民俗。他看看那些老者們的表情,個個神采飛揚,彷彿胡栓隊長之舉,給陰陽谷增加了榮耀一般。那胡栓的弟弟矬巴漢子,本來是指揮索泓一來布置冥婚現場的,看見轎夫們在山脊上露面,他狸貓似的一竄,跳上一座矮牆頭,蹲在那兒直眉瞪眼地盯視著那頂抬死人的轎子。

另一座山窪處也有了響動,索泓一伸著脖子望去,山道上走下一群漢子,他們肩上伙扛著一口打就了的棺木,曲里拐彎地往山下走。

這邊沒有吹吹打打,人聲喧喧沸沸地評議著棺木的木質和尺寸,談論結陰婚的男女並排躺在裡邊是否過擠等話題。一陰一陽同時向索泓一逼近,他想到他正置身於陰陽交界的十字路口,——中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

不過,索泓一的新奇感迅速被壓抑感代替。胡栓見他裱糊陰間車馬手藝高超,喜喜字剪得工工整整,陰間紙錢剪得滴溜溜圓,在戲台前先是讚賞了一番,接著交給他一個突擊任務,讓他一夜之間給棺木塗上紫漆,並在棺木前描畫出龍鳳呈祥的圖畫來。對於塗漆,他欣然答應,對後半截任務,他有點猶豫,因為他回憶起在勞改農場時,曾給楊政委家描金繪鳳,那時他還沒有泯滅掉身上的傲性,曾在堂堂的政委面前顯示知識分子的清高,結果招來無窮盡的麻煩,成了促使他當了逃犯的緣由之一。這兒既沒有大牆,也沒有鐵絲網,更沒有荷槍看管的崗哨,但在這大山旮旯,為了生存他還得像江湖藝人一樣賣藝,只不過面前站立的不是白白胖胖的楊政委,而是彪壯漢子胡栓。生活真地又倒流回勞改隊來了?

「咋的?你咋不說話?」胡栓隊長聲若問雷。

「塗漆我幹得了,畫龍畫鳳我……」

「你這人可就怪了,昨幾個你在這兒說你會寫會畫,過一夜咋就變開八卦了!」 胡栓語音里冒出火藥氣息。

正在土戲台上點燃紅喜燈的蔡桂鳳,忙插嘴說:「胡隊長,你還不知道他的秉性,他是實心眼的人,生怕應得太滿,一旦畫出來你不滿意,把他看成吹牛皮、放響屁的人。其實,這些陰間車馬已表現出了他的手藝,畫個龍、鳳啥的,沒有一丁點難處。」蔡桂鳳說完了「大塔」,又去說「旗杆」,轉臉對索泓一說:「這兒今兒個來了你這麼個舞文弄墨的,就是陰陽谷的頭號秀才,放大膽子畫吧,我給你端顏料盤子!咋樣?」

索泓一惟恐節外生枝,砸了在陰陽谷討吃的飯碗,便滿口答應著:「行!行!我畫不好,一定盡心儘力地去畫。」

胡栓陰沉的臉開始放晴,他抹了抹臉上的塵土,舔了舔因著急上火而出來的滿嘴大皰,粗粗的脖頸向下彎曲地蠕動了一下,以示對索泓一表態的讚許。他說: 「你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我胡栓正需要識文斷字秀才的時候,你來到陰陽谷,這是我爹生前積下的陰德,也是我胡栓和你的緣分!」說著,他伸出他那骨節很長的巴掌,主動和索泓一握了握手,風風火火地去了。走出老遠,他又想起了什麼,扭回頭來,對那幾個抬轎的煤黑子說:「精神著點,別打盹,別讓山裡野狗鑽到轎子里撕屍!三更過後,換著班去廚房吃夜飯!」

天,漸漸黑了下來,土戲台上除了幾盞紅燈籠之外,又點起了一盞賊亮賊亮的汽燈。汽燈是專為索泓一在棺木前臉畫「龍鳳呈祥」而準備的,儘管索泓一不會吸煙,矬巴漢子還是給他拿來兩盒香煙,一瓶燒酒,一件老羊皮板子,供他禦寒。索泓一用牙咬掉了酒瓶蓋子,咕嚕嚕地對著瓶嘴喝了兩口,辣酒燒心,卻也暖了身子,壯了膽子。土戲台上並排站著金童玉女都是紙糊的,並不可怕;使索泓一心理上不能適應的,是土台下那掛花花轎子,裡邊挺著的是一位死姑娘。據說,娘家人要價很高,理由是黃花大閨女嫁給七十多歲的老頭子,要兩噸煤,十擔糧,外加二百斤胡麻油;轎夫們去後山娶親時,已經先把十擔糧捎過去了,煤炭和胡麻油由馱夫陸續馱運。亮燈時分,索泓一出於好奇心的驅使,曾挑開轎簾往裡膘了一眼,過早夭折的村姑年齡確實不大,她臉色蠟黃,辮子烏黑,緊閉著雙眼僵挺地半站半靠在轎子里。娘家人沒有什麼好衣裳陪葬,死者只穿著一身粗布褲褂,大概是因為結陰婚要合棺之故,髮鬢上插了朵白紙花,粗布褲褂的口兜里裝著半露在外的一疊疊陰間紙錢。索泓一心想:或許又是一個荒年的餓死鬼吧!

索泓一覺得環境壓抑,甩開大刷子三下五除二地很快給白茬棺木,塗上一層紫漆。待他在棺木上畫龍畫鳳時,幾個看屍的轎夫,一塊圍攏上來,看索泓一手中那支神筆,畫出的龍飛鳳舞。

「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

「有這手藝幹啥到這山旮旯來?」

「喂!索兄弟娶媳婦了沒有?」

「就憑這雙手,陰陽谷蔥白一樣的姑娘隨你挑!」

索泓一緘默不答,給他端顏色盤子的蔡桂鳳充當著「新聞發言人」的角色: 「為啥到山旮旯來?這兒有糧有肉有油吃呀!你們為啥到這兒來挖煤,還不為的是混一個肚兒圓。人活一輩子,上啥山頭,唱啥山歌,就能活得痛快,長命百歲!至於索兄弟的媳婦,用不著你們操心,胡栓隊長就會大包大攬起來,就恐怕人家瞅不上咱這山溝溝的黑煤妞子呢!」

遠山傳來狗吠,那是由一隻餓狼嗥叫引起的。一聲、兩聲……此起彼伏的狗吠聲,在這荒山禿嶺引起沙沙回聲。索泓一聽見這悠遠的狗吠合唱,心裡當真升起了一點快意,是呵!這兒確實是個兔子逃避追捕的窩窩,用白灰書寫在石牆上的階級鬥爭標語,儘管十分醒目,給這座小山村披上了時代的外殼;可是瓤子里卻還十分古老原始,人和人之間雖然不無等級,但彼此沒有防線。不一會兒快意隨著燒酒熱力的消失,索泓一心中的快意也漸漸溜走了,他為自己卑賤而悲哀:我乾的是什麼活兒?給死人裝點門面;不,這不僅僅是給死人塗彩,是給封建愚昧擦著脂粉,是給早已死去的奴隸制度招魂。不是嗎?他記起昔日在大西北演出時,曾參觀過陪葬的奴隸墓穴,那些捲曲著身子,或跪或蹲的活奴隸,隨著奴隸主一起去死。歷經人類幾干年的進化,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世界正在叩響宇宙奧秘大門,衛星和宇宙飛船已經升上太空的時日,在中國地圖上沒有標記的山村,還在煞有介事地操辦陰婚,你索泓一還在為陰婚賣命,真是比江湖上賣藝的還低下了,多麼可卑可悲!索泓一想到這裡驟然停筆。他打開一盒煙,和那些卷「大炮皮」抽的煤黑子對著了火,拚命地吸吮起來。

「二十四拜只剩下一哆嗦了!你咋停筆了?」蔡桂鳳怪異地問。

「我又不是奴隸!」索泓一忿然地回答,「還不許吸支煙!」

「喲!哪來的這多名詞兒!你要有種到陰陽谷來幹啥?再要覺著畫這些龍呀鳳的,丟了你這秀才的面子,你可以拔腿離開這山旮旯呀!幹啥這麼陰陽怪氣的,跟我們這群粗俗的山裡人要清高?嗯?」蔡桂鳳高一聲,低一聲地對索泓一打開了 「機關槍」,「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年月你就真是一隻鳳凰,飛下梧桐樹落地變成雞,你也得學公雞打鳴,像母雞一樣咯咯地下蛋。要是這隻雞還常做梧桐樹的夢,就會覺得打鳴、下蛋,都不是它該乾的事情。」

看屍的煤黑們面面相覷,他們只覺察出蔡桂鳳在挖苦這個索藝人,卻聽不出話外之音。索泓一卻敏感地如同一隻兔子,從患得患失的精神狀態中,一下跳回逃犯的身分上來,他忙不迭地向蔡桂鳳表示謝意說:「謝謝你的提醒,是公雞就要打鳴,母雞就要下蛋!」為了表示答謝她的這番話,他甩掉手中半截煙蒂,蹲在棺木之前,開始了描龍畫鳳的掃尾工作。那些煤黑還在渾渾噩噩地琢磨他和她的對話的當兒,索泓一那龍那鳳已然畫完了。龍在棺木上昂首豎須,鳳的尾翅像扇面一樣張開七彩的羽屏……於是,那些煤黑們只顧去評論那龍那鳳,把剛才他和她含著骨頭露肉的談話,丟到脖子後邊去了。

為辦這紅事白事,胡栓寬敞的院子里搭起席棚。到了吃夜飯的時候,看屍的和張羅明天結陰婚的人們,坐在席棚里連吃帶喝,總管事的是胡栓的矬巴兄弟。胡栓則把索泓一和蔡桂鳳帶進家室,在一張小炕桌上吃飯,這個兩眼熬得如同紅燈籠一樣的魁梧漢子,把索泓一的突然出現在陰陽谷,看成是文魁星下凡。棺木上畫的 「龍鳳呈祥」圖,使他驚喜地閉不上嘴巴,在炕桌上他不斷往索泓一碗里夾肉,給索泓一杯里倒酒。往炕桌上端菜盤的是胡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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