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毛驢馱子停在大山背梁的凹凹里,最後一次歇腳。小白鞋提示索泓一長點眼力勁,索泓一按照她的提示,上前幫助馱夫從驢背上卸下草料口袋,給毛驢攪拌草料。矬巴漢仰臉問道:「你是哪個村來下窯的!」

「他老家葫蘆谷的。」小白鞋話茬接得十分麻利,「我表弟和我約好了,在這山叉子會齊,叫我帶他進山去挖煤。

「看你不像賣力氣的。」矬巴漢說。

「民辦教師。」索泓一答道,「當孩子王吃不飽肚子。」

「我栓子哥不缺煤黑子挖煤,倒是真缺一個咬文斷字的,給他編編上報材料啥的。幹得來嗎?」

「還是讓我挖煤吧!我……」

小白鞋風擺柳一樣,移步到矬巴漢面前,截斷索泓一的話說:「他幹得來!他是我家鄉的山溝溝里的土秀才。」

「叭」地一聲,矬巴漢從乾糧袋裡掏出個白饃扔給他:「吃吧!解解肚飢!」 索泓一沒能接住扔過來的白饃,凍得硬梆梆的白饃,像個石頭蛋子骨碌碌順著山坡往下滾。索泓一三步並成兩步地抓上它,順勢坐在山坡上啃起來。

太陽離西山頂還有二尺高,索泓一望著那輪圓圓的大火球,真想把它拉得和這座大山更靠近一點。隨著驢馱子進山的艱難跋涉,他走出一身虛汗,冷丁停步,熱汗在脊樑上結了冰。濕膩膩、涼嗖嗖,如果太陽老爺能分出一點熱能,給他烘乾一下汗淋淋的脊樑該有多好。可惜,太陽老爺井不屬於他,晴天時它每天給人間留下一個溫暖而紅艷的臉龐,讓苦寒中的人們景仰、讚歎、頂禮膜拜,而又毫無所得。倒是這大山溝溝里的粗俗漢子,給他一個增加熱力的白饃,使他那雙疲軟的雙腿,有了一點繼續行路的力氣;那矬巴漢看他嚼白饃時像只餓狼,又從那皺巴巴的乾糧袋裡,扔給他一個白饃。他一邊唱起了粗俗不堪的「四大白」,一邊吆呼驢馱子上路。

翻過山樑,索泓一看見山腳下的村莊了。居高臨下地俯視,那些房子小得如同火柴盒子;毛驢繞了好一陣子8字形盤山小道,他才能逐漸看清陰陽谷的村貌:這兒的房屋實在特別,一律是順山坡而起的半脊石屋,就像一個完整的「人」字,被刀斧從頭頂劈成兩半,屋脊變成了一撇(丿)或一捺(丶)。這些半脊的石屋上的煙筒,在夕陽晚照之下,冒出一條條黃色煙龍,濃得像化不開的鼻涕,在山窪里痴呆地凝聚著,它遮蓋住了剛剛吐翠的柳首,吞噬了剛剛返青的坡地。一句話——它顯示著這山旮旯煤的富有。使索泓一感到欣然的是,煤村中間有一條小河,壓山的日影照得它波光粼粼——小白鞋告訴他那是桑乾河竄流出來的一個小河叉。

緊把村口,有一座孤零零的武道廟。小廟旁邊,有座石頭壘成的土戲台。毛驢馱子進村時,大隊長鬍栓領著一群黑臉漢子,正在往檯子上懸掛著喜慶彩紙。牽頭驢的矬巴漢子喊了聲「哥」,胡栓回過頭來,索泓一想不到在這山溝溝,還有這樣儀錶堂堂的漢子。他個頭高高,面孔白皙,在那群布置戲台的「黑車軸」中間,像是非洲部族裡白種人;當他仔細打量這支毛驢隊伍,嘴唇微微啟開時,才露出與他面孔中不相村東西——他有著像水銹般的褐黃色牙齒。他的臉色似和搭彩台的氣氛有失協調,「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他矬巴兄弟的呼喚之後,眉宇之間流溢出一股躁氣。所以,當小白鞋和矬巴漢湊上前去,提出來了個想下煤窯的苦力時,胡栓掃了索泓一一眼,立刻吐出兩個斬釘截鐵的字眼:

「不收。」

「喲!我說胡隊長,他可是我表弟!」小白鞋聲音尖尖。

「來得不是時候。」胡栓暴躁地回答。

「哥!我可應下了!」矬巴漢仰頭望著他哥。

胡栓眼神暗淡下來:「你還不知道,老爹前個黑夜,中煤毒升天了!」

「啊?」

矬巴漢叫了一聲兩腳立刻釘在了那兒。小白鞋似乎也被這個消息驚呆了,臉上露出感傷神色。索泓一木然地站在那兒,發現自個脫生得不對時辰。剛才,他看見那群窯黑子搭彩台,還視若自己命運的喜兆;轉眼之間,棲身希望化成飛灰。他實在琢磨不出胡大隊長奔喪,還要布置這些彩台。

「嘿!你不只是會賣苦力吧?」小白鞋用目光提示著索泓一,』「你干過民辦教師,寫寫算算的不是挺能嗎?」

索泓一硬著頭皮答腔:「還能畫兩筆。」

「還會幹啥?」胡栓問道。

「小時候學過拉胡琴、吹過嗩吶!」索泓一原想把自己完全隱蔽起來,只當個幹活吃飯的窯黑子,當他意識到在這兒要失去生存契機的時候,只好亮相。

「能糊陰間的車馬嗎?」胡栓的熱度有了回升。

索泓一心想:這總不會比舞台設計更難,便雞啄米般地點頭。

「會剪陰間的紙錢嗎?」

「只要有剪子有紙。」

「會扎喜慶彩燈嗎?」

「胡大隊長,您不是辦白事嗎?」索泓一乍著膽子,反問了一句。

那矬巴漢不耐煩地一擺手:「眼下沒時間跟你磨舌頭,你到底會幹不會幹吧?回答得痛快點!」

「我都能幹!」索泓一挺了挺胸脯,表示有充足的自信。

生活真是難以思議,索泓一一心想當洞洞里的窯黑子,這兒卻偏偏不讓他去挖煤。這天晚上,他棲身的地方,不是在盲流漢宿舍,而是在隊部辦公室的土炕上。胡栓急需這樣一個手藝匠,索泓一應運而至;至於這對索泓一來說到底是福還是禍,他已失去了抉擇的可能,聽天由命好了。地爐燒得很旺,熱炕燙人皮肉,他選擇遠離火牆的炕腳,囫圇個兒躺倒下去,爬嶺過梁的驛路之勞,使他睡得如死狗一般,一覺睡到天亮。

雞鳴聲。

狗吠聲。

惟獨聽不見人聲。

有那麼一瞬間,索泓一像是在飄飄忽忽的夢境中;但是,他從炕上爬起來時,他的思維立刻跳到了現實中來。昨晚,因燈光渾濁,他沒有看到這間屋子的布置,只知道這兒有個大炕,有個落滿灰塵的辦公桌,還有幾個木凳,以及生地爐的煤羔及劈柴一類的雜物;此時屋內亮堂起來,他第一眼就看見了被煤煙素黑的灰牆上,懸掛著的一幅標語,上寫「干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字體雖然寫得歪歪斜斜,寫著「千萬」兩個字的紙頭也因煙火蒸烤而垂落下來,但索泓一還是馬上丟失了「伊甸園」的幻覺,找到了自己所在的「星座」。順著標語往下看,牆上還懸掛著一面面錦旗,由於字體被煤塵遮擋,他難於辨認上邊都寫些什麼字樣,只有「模範」…… 「先進」……「鄉政府」、「區委會」的字跡還能斷續地分辨出來。這真是陰差陽錯,竟然叫他住在這間屋子的土炕上,索泓一深感命運難以琢磨。

院內有了細碎的腳步聲,索泓一迅速收斂起四處巡看的目光。他揣摸著,一定是胡栓或者是他的矬巴兄弟來分配任務,便扣上紐扣,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隻木凳上。門帘抖動了一下,小白鞋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飠召子面進來,喜笑顏開地把大海碗往桌子上一放,上下嘴皮一碰,蹦出來一串話兒:「你夜裡打鼾,我在西耳房都聽見了,想給你抱床棉被進來吧,又覺得不合適!」

索泓一不知怎麼回話,只是呆愣地聽著。

「那兩旁的東西耳房,是大隊的客房,郵遞員和區幹部啥的,來了就住在那兒!裡邊有鍋有灶,有糧有面,自做自吃!」小白鞋一邊絮絮叨叨,同時偏腿往炕沿上一坐,催促索泓一說,「餓死鬼!吃呀!傻兒巴兒地看著我幹個啥?這兒拿煤能換回來糧,你就是一頓吃上一斗糧,也吃不窮這陰陽谷。」

索泓一實實沒有料到,在這饑荒年月,大山溝里還窩藏著個地上的「伊甸園」,他那嗅覺靈敏的鼻子,首先嗅到了芝麻油的香氣,他已經久而不聞其香了,飢餓年代的勞改隊,流行著這樣幾句順口溜:早打油,晚打稠,落在最後喝泥粥。可是飄浮在菜碗上的星星點點油花,呈醬紫色,誰知道那是什麼油!索泓一甚至懷疑過,那是把澆車軸的機器油灑在菜鍋里了,嗅起來無味,沾在唇尖倒挺滑溜;即使這樣,勞改隊每到打飯的時候,人們還是挾著飯碗,緊倒著兩條浮腫的腿,百米賽跑般地向那打飯的小窗口衝刺。這不僅僅因為油對肚飢的漢子們,有天然的誘惑力,還因為排在隊尾,菜碗里就會盛上稠糊糊的泥根——勞改隊伙房野菜洗得不凈,誰趕在最後打飯誰倒楣。而索泓一眼前的大藍花海碗里,飄著一大片、一大片的香油花,不由使他睜圓了眼睛。

「吃呀!發哪門子愣?」小白鞋笑道。

「我吃!」索泓一紅頭漲臉地拿起筷子。

「誰告訴你到這兒來下窯的?」

「一個流浪兒。」索泓一雙手捧起了大海碗,咕嚕嚕地喝著麵湯。

他暗笑自己真像是餓死鬼投生的,嘴唇上下一張,喉頭上下一動,一大海碗帶湯帶水的飠召子面,就順進了肚子。他難為情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表示已經吃飽了,小白鞋皺了皺眉,噗嗤一笑說道:「別人面狗臉地裝斯文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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