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銀鍾河終於走到了。

日影西斜。

鷗鳥低飛。

一股濃濃的水草氣息迎面撲來,兩個行者都急不可耐地跑到河邊,用手捧起河水咕嘟嘟地喝了個夠。當他們抬起頭來,同時遙望對岸時,發現了那隻小小渡船拴在一棵水曲柳上,竟然沒有擺渡人。秋風吹皺一河碧水,那小船隨著水波的起伏,上上下下地打著鞦韆。

河面很寬,拖輪和風帆穿梭往返,每條船的後尾,都翻起一道長長的水花,像犁鏵耕過去,留在大地上的一條條土壠。河灘上草尖已經開始發黃,但是那枚串紅卻開得艷紅似火,和野菊淡紫。淡黃、乳白色的花冠交輝,銀鍾河岸仍像一條五彩繽紛的彩帶。

「喊擺渡的人吧!」索泓一提議說。

「先歇會兒!」士兵把軍帽扔在草坡上,撩起河水沖洗著他的板刷頭,並問索泓一說,「你不洗洗?」

「不。」索泓一回答了一個字。順勢坐在了河坡上。

五匹馬組成的一支巡邏隊,沿著河坡呱噠呱噠地賓士過來,褚大個兒遇到了同伍,便和他的夥伴聊天去了;河灘上只剩下索泓一孤零零的一個人。他順手掐了朵野菊,放在鼻孔下邊聞著;然後把這朵花擲進河心,看著這朵野菊隨波逐流……

褚大個兒似在向戰友們述說他過河的任務,「右派……戲法……畫畫」一類的字眼,不斷被風送進索泓一的耳里。管他呢?索泓一又掐起一朵野菊,邊問邊想著他自己的心事。

……他對這兒太熟悉了,看蘆葦的那年冬天,他就常在這河灘上漫步。當時,河灘上有一間葦笆房,外面抹著一層黃泥,他身下鋪著的是厚厚的干蘆葦,壓在棉被上防寒的也是干蘆葦。在向陽的河坡上,前任看守員給他留下一具砌好了的鍋灶,他每天在河坡上,用鍋蒸煮他那份口糧。銀鍾河是條永不封凍的河流,他每天看船,看帆,看雲,看水,不知為什麼,這千篇一律的風景畫,他總是看個不夠。尤其使他愜意的是,河裡有魚蝦可撈。偶爾有船工把船靠到岸邊,借他的鍋灶煮魚蒸飯時,總是慷慨地給他留下一些吃的。這裡,既有答謝使用他的鍋灶之意,也有對這個骨瘦如柴的人憐憫之情。一冬過來,他的浮腫逐漸消退,體重猛增了十二斤。

最初,他把這些僅僅理解為「因禍得福」,仔細想想,卻也包涵著鄭崑山的苦心安排。一場席捲大地的飢餓,比一切都更有力地改變著人際關係。李翠翠和鄭崑山的距離本來很遠——儘管他們在一盤炕上睡覺——遠得就像天河兩岸的織女和牛郎星,但在飢餓面前,他們的心貼近了。表面上看,是鄭崑山正在馴服著李翠翠的野性;李翠翠也滲透和影響著鄭崑山,使「拿破崙」人性回歸;實際上飢餓以其無可估量的蠻力,改變著人的結構組合。在索泓一心裡,永遠也抹不掉在那片落雪的紅薯地上,鄭崑山和李翠翠相德以沫的畫面。那是悲慟而令人心悸的:女娃。瘦豬。一對土裡尋食的苦難夫妻。不要說李翠翠,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鄭崑山身上蘊藏著一種可貴的東西,他經歷了對他的懼怕之後,竟然覺得他真有些可愛之處呢!

那天,他心裡火燒火燎地回到屋子裡,第一個動作就是把兜里的糖塊,拋給他的同夥;接著,他把政委楊緒給他的半包「熊貓」牌香煙,分贈給屋裡的所有成員。幾塊糖,半包煙就使得這間屋子,像是過了年節。

「這些寶貝你從哪兒變出來的?」首先說話的是只剩下半口氣的性變態狂。專政的威力沒能醫治了的奸屍犯,被大自然賜予的飢餓征服了。這個長著一張吹火嘴的多事之徒,最近很少談到女人。他的浮腫已經到大腿根部,好像上帝有意懲罰那個「愛溜韁的牲口」似的,連那家什也變得虛泡囊腫。他終於發現了世界上有比女人更重要的物質——那就是糧食。沒有它一切都會枯萎,因而他首先倒著那半口氣,表述對索泓一的謝意。

「是家裡人送來的?」第二個成員向索泓一提問。

「…………」

「沒看見你家裡來人呀!」

「…………」

「……那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賣身錢!」索泓一被追問得無路可走,憤然地往炕上一躺。

「賣身?」

「你被人雞姦了?」

索泓一含糊地回答:「差不多!」他把棉被拉開,往臉上一蒙,任憑同夥再問些什麼,他都如同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一聲不吭。第二天早上,隊里有馬車去河灘裝運蘆葦,他把行李卷往上一扔,把吃飯用的盆碗裝進網兜往手上一提,就來到了銀鍾河。

他看河,河很清。

他看天,天很藍。

這藍藍的天和清清的河,突然讓他想起了爸爸。爸爸有藍天的深遠,有大河的清澈。不,爸爸不僅僅具有這些,還有大河發威時的滾滾濤聲。索泓一深感自己沾滿污穢,無臉以對大河藍天。他坐在河坡上,下意識地咬著一片桔黃的草葉,又琢磨起鄭崑山這個人來了,職業賦予他一個「門神爺」的綽號,也許正是他的光榮。儘管這位「拿破崙」,有著許許多多為知識分子所不能接受的陋習;可是他是個真正的人。是個挺著腰板,咔咔咔地邁著重步向前走路的人。他不僅對改造對象來說是塊「鐵」,對楊緒這樣的頂頭上司也同樣頂得上是塊鋼;也許正是他身上這些不規則的基因組合,李翠翠的生命重心才開始向這個「黑鬼」身上傾斜。難道不是嗎?!

第二天早晨,索泓一正在河坡上燃著了蘆葦熬高粱麵糊糊,河岸上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以為這是沿河巡邏的馬隊過來了,因而並沒在意,直到馬蹄聲突然在他頭上消失,他才停下手裡攪動著麵糊糊用的那節粗粗的蘆葦,不無好奇地向河堤上仰視。棕色的蒙古馬已經被主人鬆開了韁繩,在河堤上垂著頭尋找草根;索泓一迅速從馬鞍上垂下來的那雙鋥亮的馬鐙分辨出來——政委楊緒來了。

他很魁梧,身材比得上河坡上的老楊樹;他面孔白皙滾圓,就像剛出籠屜的白白的暄饅頭。他穿著一身區別於一般農場幹部的獵裝,雙筒獵槍槍口上挑著兩隻死兔子,似乎他是在獵歸時經過這裡,而非故意到這兒來找索泓一的。因而,他的兩眼並沒有注意索泓一,但是那雙高腰馬靴,卻緩緩地向河坡下這口鍋灶走來。

「楊政委!」索泓一雖然不想主動叫他,但受本能的驅使還是叫了一聲。

「你在這兒?」好像他剛剛發現索泓一的存在。

「我在熬糊糊。」索泓一看看葦子要燒完了,往灶膛又續了一把蘆葦。他盡量不去看楊緒的臉,專註地盯著灶膛里升騰的火苗。

「吃得飽嗎?」

「能吃飽。」

「是實話?」

「實話。」

嘩啦一聲,楊緒槍口上的兩隻死兔子,被他甩下來一隻,扔在了索泓一的葦堆上:「留你過個節吧!」

索泓一生怕這隻兔子,成為他重新去楊緒家的橋,便馬上把兔子,雙手捧給政委:「我不……不餓!」

「撒謊!」楊緒順舌尖扔出來重重的兩個字。

「我嫌它有腥膻味兒!」索泓一說,「我從小就不吃膻,吃了渾身出疙瘩。」

楊緒笑笑:「還有這個講究?」

「嗯!」

「這麼說,古人說的『飢不擇食』這句話,就該作廢了?!」

「楊政委,也許是我肚裡不缺食兒!」

「好了,那就叫它去餵魚吧!」楊緒用靴子尖兒挑起那隻死兔,一揚腿就把死兔子甩進了銀鍾河。他臉上沒有一絲怒意,看了看在鍋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高粱麵糊糊說:「高粱面經煮,要煮熟它得燒旺火!」

索泓一覺察楊緒的弦外有音。但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一時還無法捕捉清楚,只好含混地應承著說:「是的,它比玉米面。白面都吃火候!」

「這兒的成員也是一樣,有的像一熬就熟的玉米面,有的像煮不爛的牛蹄筋。」 楊緒緩緩地圍著灶台踱了幾步,依然面帶微笑地說,「專政單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施,只有靠加強火力,提高鐵鍋里的水溫。」

索泓一攪動糊糊的葦棍,一失手掉進了糊糊鍋里。

「誰叫你來這兒看堆兒的?」序幕已經過去,正戲開始了。

「鄭科長!」

「你對他說過你另有任務嗎?」

「沒說。」

「為什麼不說?」

「我的身分是服從。」索泓一回答,「再說,那事兒……那事兒……我覺得難以出口。」

沉默。

索泓一等待著楊緒的電閃雷鳴。

「其實,我之所以叫你去干『那事兒』,並不懷有什麼私心。」楊緒並沒有對索泓一大發雷霆,他依然緩緩地說,「我在農場愛才是出了名的,叫你到我那兒去 『描金畫鳳』,不外看你大消瘦了,想使你飽飽肚子壯壯身體。作為一個分場的政委,我懂得什麼是國家,什麼是個人,既然這個意思被你誤解了,那就把那張日曆翻過去吧!」

「楊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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