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船桅——」褚大個兒興沖沖地叫喊:「索泓一你看看,在葦尖上晃動的是船桅嗎?」

索泓一頭也不抬地回答:「是。」

「你抬頭看么!地上又沒有銀子!」

索泓一難以割斷他對了君的懺悔之情,憂怨地說:「地下沒有銀子,可是地下埋著金子。」索泓一記得,丁君是地質學院勘探專業的大三學生。劃右的原因十分滑稽。系支部書記規定鬥爭右派分子時,舉拳頭呼口號必須用左手,而丁君舉了右手。丁君說:「我吃飯用右手拿筷子,寫字用右手拿鋼筆,去野外實習時用右手拿榔頭,我不習慣舉左手。」支部書記指出丁君思想意識有問題,丁君反唇相譏道: 「請問,你發言時怎麼不把右半邊的嘴唇用膠布粘起來,用左半邊的嘴發言,既然一張嘴分不出左和右,左胳膊和右胳膊對人的軀體來說,也是一個整體。我用右手用慣了,這也犯忌?」夠了,丁君被戴上極右帽子,送來勞教。索泓一之所以對他如此熟悉,不僅因為他戴帽的原因荒謬絕倫,還因為他是廣東人,和索泓一的媽媽是同鄉。在索泓一的記憶中,他有著非常機敏的大腦,右派隊中有少數幾個能背對背下「盲棋」的人物,他就是其中的一個。在饑荒年月,他的細密的數學腦瓜,和他體軀內二百零六節南骨,埋在了北國的蘆花盪。

「你總往荷塘里看個啥?」士兵納悶地問。

「找那座埋有金子的墳!」

「這野地方還有古墓?」

「有。

「你咋就知道?」

「我參加了挖穴坑,後來又給墳頭添土!」

「那咋會是古墓呢?」

「對後人而言。」索泓一說,「當我們的後幾代子孫,研究這具乾屍時,會發現他的腸胃裡沒有食物纖維。」

士兵終於明白了,板起臉來教訓索泓一道:「你……你……你又犯你右派的老毛病了!」

「沒有。他是在轉場時被大雨浸死在半路上的。那兒既不是勞改礦山,也不是勞改農場,那兒是一條盤山公路,責任在於老天爺不該刮那場掃帚風,下那場鞭子雨。」索泓一解釋說。

「為啥沒埋在半路上?」士兵好生不解。

「是神的歸廟,是鬼的歸墳,怎麼能埋在半路上呢!」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噢!」

泥濘路上,出現了暫時的安靜。索泓一邊走邊往左側的葦塘里眺望著。他清楚地記得了君就長眠在附近的一個土崗旁。由於這兒都是鹽鹼地,葦塘里極少樹木,丁君墓地的土崗上,倒是長著一棵曲曲彎彎的矬子柳。從樹身的枝杈去看,這棵樹已經有了不短的樹齡,但因土質不好,樹長得畸形怪狀,它站在因飢餓而精神扭曲的丁琳墳前,和死者倒真像一對孿生兄弟。

這兒除了有矬子柳遮蔭之外,風水還算不錯。在靜夜裡能看見銀鍾河絮語的波濤,能聽到鷗鳥的啼鳴;春天聽葦尖拔節上長的聲響,秋天聽葦葉沙沙和葦花落地時的輕柔嘆息。丁君所以能埋葬在這兒,絕不是鄭崑山想叫丁琳在地下尋找詩情— —他對專政對象永遠是塊難以熔化的合金鋼,渾身上下沒有一顆浪漫主義細胞。實因當時正是盛夏,丁君的軀體在過銀鍾河輪渡時,已發出嗆鼻的惡臭,因而勞改隊的腳尖剛剛踏上勞改農場的管界,鄭崑山就下達了安葬丁琳的命令。任務交給誰呢?理所當然地落在這群剛剛解除勞教和刑滿釋放成員的身上。

大隊人馬旅旅行行地奔向了駐地,這兒只留下索泓一等十幾個人進行挖坑埋土工作,鄭崑山親自留下來督陣。有臉色黑黑的「門神」往這兒一站,那群「氓爺」 幹活格外賣勁。索泓一負責清點丁琳的衣物,凡是帶有筆跡的東西——哪怕是一張小紙片也要上繳鄭崑山過目。就在這時,李翠翠突然出現在這個墓地旁邊了,她把手裡那小提兜往柳樹上一掛,驚訝地叫了一聲:「哎呀!也不弄口棺木?」

「你不跟大隊走,到這兒幹啥來?」鄭崑山首先起了反感。

「瞅你問的,俺到農場知道進哪間房子?」李翠翠擦擦頭上的汗說,「俺是你的家裡人,得跟你走哇!」

鄭崑山白瞪了她一眼:「到場子去等我,這兒……」

李翠翠截斷了他的話:「俺走累了,歇歇腳還不許?」

「到那邊歇歇去!」鄭崑山指了指葦塘間的小路。

「俺偏要在這兒歇腳。這兒有這棵歪脖樹,還有塊蔭涼!」說著雙腿一盤,坐在了土坡上。

「我在工作。」鄭崑山氣急敗壞地提醒她。

「俺在歇腳。」她連眉毛也不抬,兩眼盯著越挖越深的穴坑,並且繼續發表議論說,「老鄭,這也太難為人了!就這樣把死人往濕土裡一扔,俺蘭考埋個死牲口還要鋪上點木屑和乾草呢!」

「翠翠——」鄭崑山臉上的青筋跳了起來,「你……你給我走,你給我馬上就走。」

「走!」她拍拍褲子上的塵土,鑽進了葦塘,不一會兒,葦子窸窸窣窣地一陣響,李翠翠懷裡抱著一捆隔年的枯乾葦子走了回來。還沒容鄭崑山說話,便把那捆干葦子扔進穴坑,對挖坑的「頭人」說:「把它攤開,再把被窩鋪上,多少可以隔幾天潮,讓他全須全尾地躺幾天,再喂地蛆!這餓死鬼實在太可憐了!」

「翠翠——」鄭崑山兩步跨過來,用手一拉她的袖口說,「你別在這兒胡說八道!你給我走。走——」

李翠翠一甩衣袖,掙脫開鄭崑山的手,兩眼瞪得溜溜回,挑著尖嗓門答道: 「俺不走,俺就是不走。俺挨過餓,見著餓死鬼就心裡難受。俺爺爺就是肚子沒食餓死的,俺看見他想到了俺那好心腸的爺爺!」

「頭人」手拿著那捆干葦子,站在齊腰深的穴坑裡直愣愣地盯著鄭崑山,他不知是該聽科長的命令,還是該聽「娘娘」的指示。其他幾個人手拿鐵杴,也大眼瞪小眼地愣在那兒,彼此面面相覷。索泓一裝作對這個局面視而不見的樣子,雙手哆哆嗦嗦地掏著丁君的破棉襖口袋,但他眼角的餘光,本能地投向了鄭崑山——他擔心鄭崑山會暴跳起來,一巴掌把李翠翠給扇進穴坑。

鄭崑山果然向穴坑旁奔去,他邊走邊把兩手握成了拳頭。

「頭人」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那幾個「氓爺」露出驚恐的神色。

索泓一失態地站了起來,緊張地屏住氣張望著。

只有那個吃過李翠翠耳光的奸屍犯,很瑣的目光中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氣。他把那捆干葦子,從「頭人」手裡拿過去,扔出穴坑,挑唆地說:「右派就是反革命,是地道的『敵矛』,對反革命哪能施仁政?!」他用一雙卑瑣的眼睛,看著鄭崑山,期待著事態的進一步擴展。

鄭崑山和李翠翠距離在縮短。李翠翠沒吐出一個字,只是高挺著胸脯,兩隻圓圓的杏子眼,一眨不眨地盯視著鄭崑山鐵青的臉。真也怪了,那雙他常年累月穿著的大頭鞋,就像鞋底抹著萬能膠一樣,移動得越來越緩慢;那緊握著的雙拳,也隨著腳步節奏的慢板,而痙攣地鬆開。當他步到李翠翠面前,突然把視線轉向那捆乾乾的蘆葦,腳上凝集了全部的憤怒,狠狠把蘆葦捆踢回到穴坑裡,朝那奸屍犯怒目而視道:「還發哪門子愣,把葦子快點攤開。對於『敵矛』,我們也講人道主義!」

雲開了。

火熄了。

一場虛驚過後,人們似乎都發現了還有降服捉鬼鍾馗的人——這就是李翠翠。李翠翠為了給丈夫圓上臉面,滴水不漏地說:「鄭科長也是一片好心,想快點埋葬死人,省得在這兒招一群群蒼蠅和牛蛇!索泓一,行李檢查完了嗎?」

「完了!」

「鋪上它下葬吧!」鄭崑山接上話茬說。

「鄭科長,在被窩卷里發現了一個用線封口的塑料紙包,摸著像錢。」

「當眾打開。」鄭崑山下令,「把錢點清楚。」

索泓一用牙齒咬斷線頭,小小塑料紙包里掏出來的不是錢,而是幾張疊放著的紙。索泓一攤開一看,立刻把它呈到鄭崑山面前:「鄭科長,這是一份入黨申請書!」

李翠翠手疾眼快,一把抓到手裡,她不徵詢鄭崑山的意見,就磕磕絆絆地念叨起來。

黨支部:

今天是五七年的五四青年節,我請求參加黨。

我是廣東省順德縣一個貧農的兒子。解放前,我父

早……早死(逝),母親給有錢人家當……當……啥

(佣)人……

「別念了。」鄭崑山把死者留下的入黨申請書奪過來。「下葬!」

「你讓俺看完么!」李翠翠請示著,「俺也是貧農出身!」

鄭崑山無奈,把揉得皺巴巴的紙團又交還給李翠翠:「去,你到一邊看去!」

李翠翠躲到那棵歪脖子柳樹下面,獨自默念著死者的遺書。索泓一心如火焚,他抬著丁君那條早已僵直的腿,徐徐送下穴坑時,彷彿埋葬的是自己。他欲哭無淚,欲喊無聲,想起他曾用紙畫的掛爐烤鴨,戲弄過這顆飢餓的靈魂,真想撲在圓鼓鼓的土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