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咯吱咯吱」像嚼老牛筋似的聲音,終於把索泓一的思緒帶回到這片蘆花盪。他漫不經心地回頭望了望,士兵褚大個子,手裡拿著一根蘆根,像吹橫笛似的邊走邊嚼。

乾渴迅速傳染到了索泓一,他笑笑說:「班長,我……」

「秋天的老陽還他娘的這麼熱,挖兩根來嚼嚼吧!」

索泓一蹲下身子,先選擇一根青多於黃的蘆葦折斷了,隨後用力去摳葦根周圍的土,他用力一拔,一截埋在泥土之下的蘆根,就被他拔了出來。他抹抹葦根上粘著的泥土,像嚼甜甘蔗一樣吸吮起它的水分來。

「還行嗎?」士兵問道。

「還是班長有本事。」

「俺小時常挖蘆根,當藥引子使給娘配藥!」

「你們那地方也有蘆葦?」索泓一神不守舍地問道——他心裡仍在咂摸著吃 「老牛筋」時的滋味,因為那塊烤得抽縮了的紅薯乾兒,被他細嚼慢咽地吃到天亮。

「靠近水的地方就有蘆葦。俺那地方也不例外。」士兵喜興地說,「不過,到俺參軍那年,公社填河漢子造田,蘆葦給連根鏟了,連葦塘里叫喚得又響又脆的 『葦扎子』也搬了家。」

「葦塘能打糧食嗎?」索泓一覺得有點可笑。

「俺河南遍地深翻五尺,糧食每畝產萬斤!」士兵順口搭音,「俺去年回家探親,黨支部書記這麼告訴俺。」

「你見到糧食囤了嗎?」索泓一猜想那個松鼠的洞穴里,一定藏有糧食。那松鼠的兩個鼓囊囊的腮幫,就像是兩條口袋,也許大地上產的糧食,一口袋一口袋都被松鼠裝走了;不然的話,到處山搖地動地放衛星,大報小報都報道萬斤田,怎麼會產生這個飢餓的年代呢?!

「反正俺信任俺支部書記的話。」士兵所答非所問。

「我就信任班長你的話。」索泓一帶著一絲苦笑,「可是有一個問題,我不知該問不該問。」

「說。」士兵回答得很鐵。

「河南要是有那麼多囤糧食,你們那位女老鄉,幹嗎跑到那塞外山溝里,嫁給……」 他省略掉了鄭崑山的名字。

士兵語塞地「嗯」「啊」了半天,沒能回答索泓一的詢問。

索泓一看他紅頭漲臉地憋得難受,馬上找詞兒為這個褚大個兒解了圍:「這也難得,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班長,你們那位老鄉,一定在前生就和鄭科長有緣分!」

士兵聽出來索泓一話裡有話,把嚼得只剩下手指頭長的蘆根,往爛泥里一扔,兩眼直直地盯著索泓一的後腦勺,動用了專政的語言喝道:「你放老實一點,不要想欺侮俺這半大老粗!」

「我可不敢。」

「那你問俺那話里啥意思?」

「沒啥意思,隨便聊聊天么!」索泓一說,「聊天可以解渴解飢!」

「俺不許你挖苦俺們河南人。那些幹部家屬院的娘兒們,就在背後挖苦過俺那老鄉,說她家裡家外雖說是把能手,偷雞摸鴨的本事比治家的能耐還大。據她們說俺那老鄉在礦山的時候,偷吃過她們的雞鴨。鄭科長最初並不相信這些謠言,可是舌頭根子下面能壓死人,老鄭身為管教科長,深感自己的臉面無光。於是,他為這事情盤問開了俺那老鄉。他說:『你真餓得去吃人家雞鴨哩?』俺那老鄉回答說, 『俺倆天天在一塊堆兒吃飯,你看見過一根雞毛沒有?』鄭科長說,『無風不起浪,人家咋都懷疑你哩?』俺那老鄉急了,說:『她們看不起俺這外來戶,有髒水就往俺臉上潑。當家的,你琢磨琢磨,俺有多大的腸胃,能吞下整隻雞整隻鴨?分明是她們家的雞鴨叫黃鼠狼和騷狐狸給叼走了,拿著俺來當替死鬼!』老鄭雖說深信俺那老鄉不是這號女人,可是,還有些長舌頭的娘兒們往他耳朵里吹風。有一天,和他住隔壁的一個隊長老婆丟了只雞,又隔牆指桑罵槐地日鬼俺那老鄉,老鄭臉上掛不住勁了,硬逼著俺那老鄉把她拉下的大便,送到醫務室去化驗。查來查去,只查出大便里凈是地瓜和菜葉的絲絲,沒有一丁點雞啊鴨的肉食成分。俺那老鄉火得不行,當場給老鄭一記耳光,老鄭打那天以後,更敬重俺那老鄉了。他不去和那群長頭髮的鬥氣,而是把她們的男人都召集起來,怒沖沖地說:『你們這些幹部是幹啥吃的?你們只會改造犯人和勞教分子不行,還要管好你們的老婆,別讓她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滿嘴跑舌頭,把家屬院鬧得亂鬨哄的。我今天已經通知了鐵工房裡的犯人,叫犯人給每家都做上一把打黃鼠狼的夾子,往後咱們幹部耳根子硬點,少聽枕頭風。就這,散會!』自從家家安上了黃鼠狼夾子以後,再也不嚷丟雞少鴨的了。可是沒安那家什以前,俺那河南老鄉吃了不少啞巴虧,撿了不少娘兒們的罵!」士兵褚大個子以極濃的鄉土之情,在索泓一面前表彰著李翠翠,用以來批判索泓一剛才的那番話。

「班長,這一點我心裡清楚。」索泓一誠懇地說。

「你清楚個屁!」士兵不恭地訓斥他。

「是。我不清楚!」索泓一回答。

「走,快點走!」

「我再挖一根蘆根吧!嚼了一根更逗起乾渴來了!」

「老陽都兩竿高了,快趕路。」

「是!」

路實在太難走了,他左歪右斜地挪動身子往前走。一邊走一邊琢磨著褚大個子對李翠翠的評價。

能說褚大個子的評價錯嗎?當然不錯。但是並非絲絲入扣。那些幹部家屬養的雞鴨,有的是被黃鼠狼給叼走了,有的確實讓李翠翠給偷來了。家屬們委屈了李翠翠的是,她並沒有吃過一條雞腿——她把這些東西悄悄地送往了石灰窯。當時,索泓一雖然知道這些「進口貨」的來路是個問號,但人體極需補充熱能的要求,湮沒了他對食物來源了解的願望——一九六○年夏天,索泓一先由腿腕浮腫,到入秋時連膝蓋以上的部位,都一摁一個小坑。雖然逃離鐵絲網的念頭還時起時浮,可是那兩條沉重的腿,成了他行動的羈絆;他要求調動工作的意念也越來越淡漠。到了遠離石灰窯的地方,有誰能像李翠翠這麼照顧他呢?!說她像他的妹妹,顯得比這種關係更親近;說她像他的妻子倒是絕對近似,但是索泓一對她是「楚河漢界」不敢越雷池一步。出於人的良知,也出於對後果的考慮,索泓一也曾理智地規勸過她到此止步,不要偷偷地再往石灰窯跑了。李翠翠充耳不聞,依然是我行我素。有時她把雞蛋拿到灰窯,逼著索泓一當場吃下去,好像這樣對她是一種安慰;有時她白天上山去割荊條,經常採摘些山杏、酸棗、野葡萄一類的玩藝兒,並把這些東西放在他和她都知道的地方。

盛夏的一天早晨,天上下著毛毛細雨,他下了夜班,披著一個麻包片,弓著身腰,正向鐵絲網的方向慢慢地移動著雙腿,走到通往家屬區和鐵絲網的十字路口時,他靠著一棵老榆樹歇腿喘氣。突然他看見鄭崑山和李翠翠,從樹條編成的院門走出來。鄭崑山穿一身乾淨的藍布褲褂,肩上背著一個綠背包;李翠翠上身穿著一件淡藕色汗衫,頭上撐著一把花傘;兩個人有說有笑地朝這交叉路口走來。

索泓一躲閃已經來不及了,便把麻包片從頭上往下拉了拉,拉到遮蓋住眉毛的地方,並把臉扭到和他倆相背的方向,那姿勢既好像是在看雨霧朦朧的遠山,又好像是眺望他剛剛離開的石灰窯。自從李翠翠闖入了他的生活圓周,他很怕見到鄭崑山,儘管他並沒有做一件有愧於他的事情,他仍然覺得忐忑不安。此時此地,在濛濛細雨中竟然和他們兩個人不期而遇,索泓一心裡立刻亂成一團。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索泓一把頭低垂到了胸脯。大約離索泓一有五六米遠的樣,鄭崑山那雙打著鐵掌的大頭鞋突然不再「咋咋」地出聲了。索泓一雖然背對著他倆,仍然感到自己的脊背發冷,索泓一絕對相信自己的判斷——鄭崑山那雙黑炭塊似的眼睛,一定在鋒利地注視著他。

「那是行路的。」李翠翠的聲音很輕。

「不是。」

「俺看你有神經病!」

「麻包片角角上的記號,我認識!」

「真是鷹鷂眼。」李翠翠嘟噥著。

「職業需要。」鄭崑山似在磨礪牙齒,「犯人中的亡命徒和勞教分子專門選擇雨天霧天逃跑。」

索泓一一抖麻包片,回過頭來趕忙聲明:「報告鄭科長,是我。我……我才從灰窯下夜班!」

鄭崑山還沒說話,李翠翠就尖叫開了:「這不是……不是……給俺窩頭充饑的那位索……」

「你嗓門低點。」鄭崑山插斷了她的話,並向李翠翠使個眼色,「你前邊走吧,我隨後攆上你。」

「這是救俺一命的人,俺一直沒忘記過。」李翠翠聲音雖然低了下來,雙腳卻動也沒動,「幾個月沒見這位……,怎麼瘦成了這個模樣?」

「翠翠!」鄭崑山再次用目光制止她說下去。

「你要咋的,還不許俺跟他道個謝?」李翠翠話裡有話地說,「沒有他那好心眼,我早在山溝溝被狼撕碎了。沒有我李翠翠,你就一個人守著燈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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