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地突然開闊了。泥濘道路兩旁的葦牆,讓位給了藍天、白雲、遠樹。

「真有意思。」索泓一喃喃地說。

「你說個啥?」士兵也因天地突然開闊,激起了說點話的興緻。

「你看兩邊的葦根留得多齊!」索泓一著三不著四地說。

「俺也能割得這麼齊!」士兵搭訕說,「俺鐮刀活兒不錯。」

「你知道這片葦子是誰砍的嗎?」索泓一興沖沖地問道。

「俺說不清。」

「那時候,你或許正在別的勞改隊值勤呢!」索泓一說,「有一天晚上,場里和金盞鄉的貧下中農開聯歡會,我當然是必須要登台去獻醜的了。大汽燈在空場上點著了,農場里的各個中隊的成員,像託兒所排排坐、吃果果的娃娃,在『隊長阿姨』的指揮下一排排地在台前坐下,可是金盞村的老鄉來得很少,只從拖拉機的拖斗里,稀稀拉拉地跳下來幾個半大後生。別看人少,他們可是代表貧下中農來的,所以節目照常開演。哎!勞教隊的節目演得倒挺帶勁,哪知道人家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趁全場的人都聚在這兒看節目的時候,他們大車、小輛地開進了這片葦子地,幾個時辰就把這片鐵杆葦子砍了個精光。簡直是一手絕活兒!比我的戲法變得還精彩。」

士兵的臉漲紅了:「俺聽說過這件事,那是地主富農乾的!」

「我在銀鍾河邊看過蘆葦,打魚的老鄉告訴過我,他們這個村裡倒是有一戶地主,可是,他早就死了!」

「他還有崽子哩!」

「他是個絕戶。」

士兵臉上的青春痣都鼓了起來:「反正俺不允許你滿嘴跑舌頭,胡謅八扯!」

「班長!我說的是實話。不信你到金盞村去問問。」

「俺的任務就是押著你去畫畫,俺不管那些閑事!」士兵白了他一眼,忿忿地說,「你們的鄭科長也真是怪了,幹啥要給你這號右派下了帽子,要是俺……哼!」 他呸地一聲,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班長!我是不配摘帽,我……」

「少說廢話,目標正前方。」

「是。」索泓一無可奈何地應聲。

剛才平行走著的隊列,又改回到原來的格局:索泓一在前,士兵跟在他身後。不過,士兵不再專註地盯著索泓一的後腦勺了,因為這兒驛道兩側的蘆葦,被老鄉用大扇鐮(安著長長木棒的鐮刀)給割光了,他可以不必擔心索泓一會鑽進蘆花盪。索泓一像機器人一樣,僵硬地往前邁著兩隻泥巴腳。他看看天上互相追逐的雲朵,又看著一叢叢的遠樹,突然他兩眼盯在一個小小的黑點上,那黑點越來越大,索泓一終於看清了:那是一隻順渤海灣飛來的鷗鳥。尖尖的嘴巴,潔白的羽毛,嘎嘎地嘶鳴著,自由自在地飛掠過他的頭頂。秋風從開闊地帶橫卷過來,索泓一趕忙低下頭掏出手絹——他那隻風淚眼又流淚了。

眼睛——他又想起了這隻眼睛給他帶來的一切。

那天後半夜,他癟著肚子靠在石灰窯的火牆旁邊,囫圇個兒地迷糊到天亮。他恍恍惚惚地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時間、地點、人物雜亂無章:一會兒好像在河溝下的青石板,一會兒是垂落著紫色幕布的舞台。幕布拉開了,索泓一眼前沒有觀眾,有一片眨著眼睛的小星星,那些顆璀璨的星兒,像萬花筒一樣突然變成一雙雙明亮的眸子。其中的一雙凝眸逐漸擴大,他辨認了出來,是她。

「蘇雪——」他喊。

「你在台上叫喊什麼?」她笑著,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這兒是勞教隊!」他說。

「不,這兒是演戲的舞台,你正在表演兩面人哩!」

「道具呢!快點拿來!不然要露餡兒了。」

蘇雪遞給他一個牛頭、馬面的臉譜。

他走上河溝那塊青石板。

他像五角大師卓別林那樣,變幻著臉譜。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牛頭、馬面……

笑聲。

掌聲。

拳頭聲……

口號聲……

「右派分子索泓一,你本來就是兩面人。人是你的畫皮,牛頭、馬面才是你的本色!」聲音震耳欲聾。

他在青石板上低垂著頭。

他在大舞台上抬起了頭。

觀眾都不見了,只剩下滿天星斗。

他在星斗照耀下的街市蹈蹈而行。

他在一所小四合院門口停步,想叩門又停下手。他離開小院,又折身回來,輕輕地叩射門扉:

「蘇雪——」

「蘇雪——」

「蘇雪——」

聲音一聲高過一聲。

蘇雪好像正在九霄雲外唱一隻歌,歌聲縹緲得像一縷遊絲:

家門口 朝南開

牛頭馬面莫進來

「我要去勞動改造了!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門眶當一聲開了,門口站著李翠翠。

「你?」

「是俺!」

「你不是盲流嗎?」

「俺找著落腳的碼頭了!進來吧!俺給你包餃子!」

索泓一哆嗦了一下,被凍得醒了過來。他沒有首先想起李翠翠,卻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蘇雪。他和她原來在一個文工團搞舞台美術設計,後來索泓一以他一專多能的才藝,走上前台當了魔術演員,蘇雪就好像圍著恆星轉動的一顆行星,向團里主動要求在前台給索泓一當演出助手。她卑純透明,心地無邪,雖然每天台上台下圍著他轉,但沒有向索泓一說過一句越界的話。直到索泓一被送往勞教收養所的早晨,他向工作了幾年的美工室留戀地張望時,才發現她的頭正探出窗口,淚眼汪汪地朝他看著呢!索泓一迅速低垂下頭,邁步登上了吉普車。索泓一奇怪自己,為什麼在這個石灰窯洞里做了這樣一個夢,過去她在他身旁活潑得像個小松鼠,索泓一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現在,他蜷縮在灰窯的火牆上,倒真有點思念她了。想來想去他覺得他錯過了命運曾經賜給他的第一次愛情;但他同時又有點為蘇雪慶幸,如果……她不是會和他同樣的不幸嗎?!忽然,他又想起了盲流李翠翠,這個從河南蘭考來的盲流姑娘,深夜沿著河溝走向哪兒去了?如果真能像他夢裡夢見的那樣,她找到了一個站腳的碼頭,當然是最好的結局,可是在這大山溝哪兒有她的存身之地呢!?

天亮了,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艱難地登上窯頂,居高臨下地向四周望了望,眼前山巒重疊,一條條盤山公路曲曲彎彎,拉運礦石的汽車,像一個個小火柴盒一樣在山間蠕動。「但願她又扒上礦車,去往火車站了!」索泓一默默地祝願,「這裡是勞改單位,沒有她這隻野鴿子落腳的樹枝!」晨風順著山嘴吹了進來,他感到左眼模糊不清了,忙下了灰窯往勞教隊走去。他邊走邊擦著一滴滴湧出的淚水,只好先奔向鐵絲網外的醫務所求醫。

穿白大褂的醫生正背朝他在蒸煮針頭,他藉機向醫生專門用來檢查眼睛的放大鏡里看了看,立刻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他的右眼紅得像八月的紅棗,左眼只有窄窄的一條縫,周圍腫脹得像是一個圓圓的紅石榴。他有點怨恨起那個女盲流來了:窩窩頭讓她搶走吃了,還給他臉上添了一大一小的紅石榴,這隻野鴿子此時也許飛到了火車站了,卻讓他這個發了善心的人在這兒受罪。

「你這是怎麼搞的?」大夫發現了他的眼傷。

「石灰迷的。」

「迷眼也不會這麼嚴重啊!」大夫半信半疑。

「夜裡風大,刮開了苫布,我忙不迭地去蓋苫布,不小心被壓苫布的石頭絆倒了,一頭扎在石灰堆里。」索泓一閉口不提那女盲流,他怕事情張揚出去,隊里追查「右派」罪行之外的「流氓」罪行。因為那是深更半夜,又只有他一個人在那兒看灰窯。勞改幹部又都多疑,乾脆不如編造瞎話。

「大風颳走了灰堆,你們可以再燒幾窯,何必——」

「報告好心腸的大夫!」索泓一回答說,「您可以這麼說,我可是來改造資產階級世界觀的:從這個角度來看,那幾堆石灰比我的眼睛更重要。」

「你就是在台上,用一個空空的大海碗,變出水和魚來的那個變魔術的?」大夫認出了常在檯子上露面的索泓一。

「就是!就是!」

大夫先用剪刀剪好繃帶。然後把索泓一的左右眼用藥水洗了洗,給他眼裡擠進去一些藥膏,用繃帶把他的左眼蒙上了:「本來該把你右眼也蒙上,但是妨礙你走路,你對付著先用右眼看路吧!我給你開一周的工傷假條!」說著,嚓地一聲撕下一張假條。

索泓一把假條放回到小桌上:「謝謝大夫,我……我不想休息。」

醫生嚴肅地告誡著索泓一:「你知道眼睛是人體中最嬌嫩的視覺器官嗎?它可不像你在檯子上變魔術那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沒有的東西可以變出來。眼睛如果瞎了一隻,你可變不出另一隻眼睛來!」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早日蛻變成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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