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士兵終干受好奇心的驅使,向索泓一提出了問題:

「喂!俺想問你一下,你那兩隻眼睛咋會是兩個模樣哩?」

索泓一的思緒被打斷了,這時他才發覺士兵已然和他走到一條平行線上來了。他沉吟了片刻,回答說:「我的左眼有病。」

「啥病?」

「遇著風吹就流淚。」

「噢!俺老家那邊,管這個叫『風淚眼』!」士兵說。

「那就把這隻眼也叫『風淚眼』吧!」

「咋得的?」士兵刨根問底。

「娘胎裡帶來的!」索泓一胡謅地回答。

「你咋不治治?」

「不治之症。」索泓一急於想中斷士兵的盤問,繼續想他那隻眼睛的事情,便含蓄地說,「秋天風多,我只好讓它像燭油一樣,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了。」

士兵單純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把槍往肩上背了背,獨自低聲哼哼開河南梆子:

一支紅濁萬滴淚,

一更流到五更天

…………

……士兵的梆子調哼哼過後,蘆葦塘重新回覆了剛才的寂靜。索泓一非常需要這種沉寂,好把眼睛——幸運兒的過程,重新咀嚼一通。

索泓一自信自己是個唯物論者,並不相信人世間真有什麼命運,但命運偏偏向他叩門。這要追溯到六○年的暮冬早春,大雁雖然早已經拍著翅膀飛過群山,向人間報告春天的信息,但塞外的倒春寒,仍然很冷。那天夜裡,刮著五六級的大風,索泓一龜縮在石灰窯的火牆上值班看窯,他木獃獃地聽著大風的喧嘯,那凄厲的聲音一會兒像飢餓狼群的嘶叫,一會兒又像是誰擂響了千面大鼓,最初他聽著這大自然的雄渾粗獷交響樂,心裡倒是十分愜意。他把雙手揣進破棉襖的袖口,身子往火門上抹著泥巴的牆上靠了靠,想在這牤牛吼叫的風聲中打個盹;但他的肚子咕嚕嚕地向他提出了抗議——他餓了。其實,兩個玉米面的窩窩頭,和幾塊剛剛從封凍的土地里摳出來的鬼子姜,就在他的手邊,他摸來摸去就是捨不得吃。「我不餓!我不餓!」索泓一經常使用阿Q抑制肚飢法,現在又使用了出來,他伸手摸摸已經燙手的窩窩頭,又把它放下,「嘎渣兒還沒烤焦哩!再等一會兒吃更香!」

為了轉移飢餓對他的挑戰,他微閉著眼睛,開始想些快樂的事情。他記得有那麼一天,幾個老右在宣傳室外向陽的牆根下「精神會餐」。甲說:

「全聚德的烤鴨香得流油。」

乙答:「又一順的也夠味兒!」

丙插嘴說:「別忘了,還有一家烤鴨店是便宜坊!」

丁君眉飛色舞地喊道:「我願意用我的行李卷,換一隻烤鴨;不,哪怕是只換一條鴨腿,我也認了。」

當時,索泓一正在這間屋內畫勞教隊的牆報報頭:一個身強力壯的礦工,頭頂上舉著一塊超過自己體積的礦石。他聽見窗根下同夥們正在精神會餐,他陡然起了個開玩笑的念頭。他用畫筆醮著調好了的顏色,在一塊白紙上畫了一隻渾身油亮的烤鴨,又用一截短線頭拴好,從窗欞慢慢地下墜到他們面前。像天上掉下餡餅來一樣,這幾個老右先是愣愣了一陣,短短的寂靜過後,甲乙丙丁中的兩位,搖搖頭向探出窗口的索泓一貪婪地一笑;而剩下那兩位戴眼鏡的秀才,竟然伸手去抓那張畫餅充饑的烤鴨。那個起誓要用行李卷換一隻烤鴨的丁君,手疾眼快地一手抓住了鴨頭把紙上的烤鴨狼吞虎咽地咽下肚子。大概是因為顏料氣味反胃之故,他的嘴又像噴泉一樣,從他喉頭一下把一團團亂紙吐了出來……索泓一急忙跳出窗子深表歉意地為他捶打後背。沒想到丁君反而感謝他說:「你變的戲法不錯,偏方治了我的餓病,這回我一下午都不會餓了,謝謝!」

這幕飢餓世界的真實童話,索泓一深深地記住了,以致在他的半睡半醒中,那隻冒著油光的烤鴨的形象還歷歷在目。他打著盹,流著口水,兩隻手本能地各抓著一個窩窩頭,好像生怕被大風刮跑了似的。忽然,他覺得手中的熱窩頭,被什麼東西拉動了一下。「興許是尋食的長尾巴松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你有松籽可吃,何必來和我爭食!」他恍惚地感到另一隻手上的窩頭,也蠕動了一下,索泓一猛然驚醒了,他掏出值班用的電筒向左右看了看,松鼠倒是沒有看見,兩個窩頭和那幾塊鬼子姜卻不翼而飛。他用電棒向前掃了掃,看見不遠處有個影影綽綽的人影,正在向前飛跑。

「月黑風高的更深午夜,誰到這荒山野嶺來搶我這口食物呢?!或許是後半夜來接班的同夥,在和我開玩笑吧!」索泓一猜測著。所以,他靠在石灰窯的火牆上悠悠然地喊道:

「喂!我看見你了!」

黑影不理睬他,繼續往前跑。

「別開這樣的玩笑好不好?這是我晚飯領來的兩個窩窩頭,沒捨得當時吞下肚子,特意拿到窯上來烤著吃的!」索泓一語聲里摻雜了躁音。

那黑影不但沒停住腳步,反而腳步加快了。

索泓一警覺地站起來,順手抓起身邊那根捅火棍子,朝那人影追了過去。在電棒的光束下,他看見那個奔跑的人,後背上的棉襖咧著嘴,袒露出開花的舊棉絮,頭上戴著一頂耷拉著耳扇的棉帽子,那兩個耳扇因為奔跑而忽扇忽扇地上下擺動著。

「站住!」

「你給我站住!」

「我開槍了!」索泓一拿著那根撥火棍比試著,他想讓他停下腳步。

哪知這一下那個搶了他窩窩頭的人,反而和他打開了「游擊」,那黑影不再筆直地朝前跑,一閃身躲到了石灰窯後邊去了。——顯然,這個人當真認為索泓一手裡拿著步槍。這兒一字排開有七座高高的石灰窯,石灰窯旁邊還有一堆堆用破苫布、爛席頭蓋著的石灰堆,那個人憑藉這一個個小山頭和他兜開了圈子,給索泓一對這位不義食客的追尋,增加了很多麻煩。

索泓一毫無畏難之意。因為這兩個窩窩頭,對他來說太貴重了。晚飯時,他拿著兩個窩窩頭,思想鬥爭進行了足有一個時辰。一會兒,他急不可奈地想吞掉它— —這不需要更多時間,只需要幾秒鐘。一會兒,他又想把它裝在口袋,等到了窯上值夜班時再吃。在窯上吃他可以先用自製的木片刀,把烤得焦黃的窩頭切成像蠶豆大小的塊塊,然後用刀尖叉起這些小塊塊慢慢咀嚼,反覆咂摸滋味夠了,再把他咽下喉頭。在度荒年月的勞教隊,這是生活中的一件樂事。索泓一自認為並沒有因飢餓,精神塌方到丁君那樣的程度,明知是畫餅硬要拿來充饑;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飢餓給他帶來了精神變態。比如:他吃飯之前,先要抱著鋁製飯盆,喝上一飯盆水,直到他一挪動身子,腹內發出咣當咣當的水響時,才停止他的牛飲。之後,開始對著窩頭相面,先看看個頭大小,再翻過來看下邊的眼兒大小,第三道工序才是檢驗是否少校缺角,最末一道檢驗程序是看手中的窩窩頭周身,是不是在那兒被粘掉了一塊皮……這天,索泓一這四道工序統統檢查完畢以後,他思想鬥爭才有了結果:把它帶到窯上去吃,他知道抵抗塞外夜寒需要熱量。於是他先把稀稀的菜湯盆對滿了水,咕嚕嚕地喝了個水飽肚兒圓,便揣起窩頭到石灰窯來了。哪知,他靠著窯門火牆打盹時,竟然冒出來一個「三隻手」,索泓一怎麼能善罷甘休呢?!

他用電筒苦苦地搜尋著,終於看見了那個貓腰和他轉大窯的人影。電筒是新換的電池,光圈很亮,這使他能看到這個「三隻手」的一切動作。使他心悸的是,那個人好像一邊跑一邊往嘴裡填著什麼。索泓一知道事情不妙,只好一邊追一邊向這個人展開了宣傳攻勢:

「喂!放下窩頭、鬼子姜,我不開槍!」

「你的嘴怎麼還在蠕動,我可要開槍了!」

「你別跑了!我把那幾塊鬼子姜送給你吃了!」

「你可得把那兩個窩頭給我扔下。」

怎奈那個人好像也是個餓死鬼投生的,依然故我地邊跑邊吃。索泓一忍無可忍,把褲帶往裡緊了一扣瘋了般地朝那個人撲了過去。他身體因腹內缺食就夠虛的,那位「三隻手」似乎比他還要虛弱,因而在360度的圓周的追遁中,索泓一和那個人距離在不斷地縮短。眼看,索泓一揚起胳膊,那根木棍就要夠得上那個人了;那個 「三隻手」突然弓下身子,從石頭壓著的爛席片下抓起一把石灰,順風揚沙地向他臉上一灑。

索泓一手中的木棍落在了地上……

他雙手捂住了疼痛的眼睛。

他的飢餓被眼痛所代替……

索泓一一屁股坐倒在石灰窯旁。

之後,發生的事情完全像是一場夢。他恍恍惚惚地感覺好像是被一個人背在了身上。去哪兒,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誰,他沒有工夫去想。他只感到左眼火燒火燎地疼痛,直到他又能重新睜開一條眼縫。

這個地方是距離灰窯不遠的一條不封凍山泉,他躺倒在溝溝里一塊長長的青石板上。暮冬之夜的月亮外邊雖然繞著一個大風圈,但皎潔的光亮仍像一盞天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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