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兒是葦鄉,遍地是鐵稈蘆葦。

時正初秋,蘆葦綠轉青黃,密不透風、厚如牆垣的蘆葦塘,到處飛舞著灰白色的蘆花。它比春天的柳絮片兒要大,比天上匆匆行走的雲片要小,灰濛濛地在蘆葦塘的上空飄來盪去,似在宣告著綠色的夏天已經過去,蕭瑟的秋天已經來臨。

前幾天,葦鄉下了場秋雨,由於蘆葦遮天蔽日,雖經秋陽幾日酷曬,蘆花盪里的盤腸古道仍然是泥水湯漿。車轍里江著積水,蛤蟆從積水中伸出尖尖嘴巴,瞪著圓圓眼珠,嘎嘎地叫個不停。驢、騾、牛、馬的糞團,被路面窪田裡的泥水洇開,像是被撕碎了的粗紙,又像宴席上盤中的口蘑,零零落落地浮在水面上。綠頭蒼蠅、黑腳蚊子、黃斑牛蛙如同高質量的空降傘兵,準確無誤地落在這些糞團上,拚命吸吮著裡邊的什麼東西。偶爾蕭瑟的秋風從葦塘的間隙掃進來,糞團被風吹得微微蠕動,那些食客就像是舟上的乘客,一高一低地起起伏伏,任糞團把它們載到任何地方。

靠近道邊的地方,泥多於水。泥漿里橫七豎八地露出枯黃的葦葉,如同豬圈的稀泥塘里摻進去的穀草。這是勞改隊出收工踩出來的道路,地邊的葦子被折斷,像森林的倒木一樣,伸向四面八方。泥漿里留下各式各樣的腳印:水靴底印在上邊的一道道波紋——那是勞改隊長走過這裡;膠鞋底印在上邊的星星——那是荷槍的警衛走過這裡。但留在這條泥濘路上最多的,是赤著腳板走過的腳趾骨印兒;如果一切古老的工藝品都比現在的東西要值錢的話,這些腳印則價值連城,因為這些腳骨的印記,更像老祖宗類人猿捕獵時留下的天足印跡。有的是平足大象腳,有的腳形彎如弓,有的趾骨印兒抱成一團,形若春蘭吐蕾,有的細長的趾骨印伸展開來像秋菊的花瓣。但這些東西都不因其原始,而比穿鞋人留下的印跡更值錢——因為這是被打入另冊的中國公民留下來的。

這天,秋陽高照,盤腸古道上走出來一個赤足人。稍仁立了三兩秒鐘,從蘆花盪里又出現了一個荷槍的士兵。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向前走著,枯黃的大葦塘里只聞鳥啼,卻聽不見人語。好像這兩個人一個患了喉炎,一個生來就是啞巴,偶爾聽見 「叭」地一聲,那是黃斑牛虻吸吮人血時,行者巴掌拍擊在腿上或脖頸上發出的單調聲響。

秋陽已然爬起老高,盤腸的泥濘路上才剛剛漏進去一縷陽光。兩個幽靈似的影子在陽光下開始露出清晰的輪廓。前邊這個赤足人,身量瘦高瘦高的,他穿著一身洗得褪了色的淺灰制服,上衣五個紐扣有三個解開著,露出來濺著泥點的紫紅色絨衣;下身灰褲挽過了膝蓋,膝蓋以下的小腿,裹滿一層稀泥巴。乍一看,如同民國年號士兵纏著的黃布綁腿。這倒也好,省著牛虹往腿上落了。走近了細看上去,這小子臉龐長得還夠秀氣的,白凈凈的臉上鼻樑隆起,兩眼眯眯地帶著笑意。大概是想起什麼有意思的事情,走在這條泥濘路上還挺開心。那神氣,就好像是這一帶葦鄉的後生,過銀鍾河去相親似的,喜眉笑目中帶著凝思——誰知道他有什麼可喜的呢?!

「快點走!」他身後那個武大三粗的士兵一聲吆喝,打碎了蘆花盪里的沉寂。

「是!」

像飯鍋上的熱氣,沒過上三分鐘,他的腳步又慢下來了。他順手揪了片葦葉嚼了嚼,想從裡邊吸吮點水分潤潤喉嚨,葦葉乾澀得如同木屑,他把葦葉扔進了泥塘。

後邊的士兵同樣乾渴,他喉頭上下蠕動了兩下,把槍從左肩倒到右肩上,繼續催促著赤足人:「索泓一,俺叫你快點走!你耳朵里長老繭了?」

「這傢伙不是個河南兵,就是個山東兵。」索泓一從那個「俺」字上揣摸著相送他的士兵。他又扯下一片葦葉,用手捏成一個小小口笛,開始「嘀嘀噠噠」地吹奏起來。他先吹《雨打巴蕉》,又吹《彩雲追月》,引得葦塘里的葦扎子鳥,嘰嘰嘎嘎地叫喚起來。索泓一換了口氣,吹了一陣豫劇《三上殿》的牌曲,又轉換成了山東呂劇《姐妹易嫁》的鑼鼓調。

那頭戴五角星軍帽的士兵,不再催他快走了。

「班長(勞教成員和解除勞教的就業人員,一律稱呼警衛為班長)!你是河南人還是山東人?」索泓一順水推舟地和那士兵攀親,「我老家是山東和河南交界地方的人,班長你無論是山東人,還是河南人!都是我的老鄉。」

士兵拒絕回答,以顯示穿鞋人和赤足者中間的距離。

「班長!聊聊天么!到銀鍾河對岸的金盞鄉,路還要走好一陣子呢!」索泓一回頭看了士兵一眼。

綠色帽檐遮住了士兵的眼睛,索泓一沒有看到士兵的表情;但他明顯地感到士兵的腳步也慢了下來——他倆都累了。正好葦塘邊上有個饅頭形的土崗,索泓一沒有得到士兵的許可,便稀里嘩啦地揪了一把葦葉,鋪在墳坡上:「班長,坐一會兒吧!」他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把鋪著葦葉的地方留給了士兵。

身材魁梧的士兵沒坐在鋪葦葉的地方,卻坐在了土崗的另一側。他卸下肩上背著的步槍,把槍抱在懷裡;摘下軍帽,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絹擦額頭上的汗。索泓一蹺起屁股,挪到士兵身邊,自我釋疑地說:「我不能坐在土崗那邊,這土崗像座珠穆朗瑪峰,班長看不見我,我要主動接受班長監督。」

士兵本能地把步槍從懷裡挪開,放在索泓一伸手夠不到的墳坡上。

「班長警惕性真高。」

士兵把皺巴巴的手絹塞進褲兜里。

「班長入伍幾年了?」

士兵戴上軍帽沒有回答。

「班長!你看過我的演出嗎?」索泓一喋喋不休地說,「春節,『五一』,我在場部檯子上演出過魔術(大變活人),你們連長還把我請到連隊,讓我給你們專門演出過戲法(仙人脫衣)。」

「那是警惕勞教分子,從五花大綁的繩套中逃走!」士兵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指出警衛連看他變戲法的嚴肅意義,「其實,你那一套玩藝都是假的;就是有人真能逃脫法繩,他跑得像一蹦三條攏的兔子,也快不過子彈。俺們手中步槍,哪桿也不吃素。」

「請放心,我不會腳下抹油溜號的!」

「你跑俺也不怕!」士兵神色莊重地看看墳坡上的步槍。

「班長!你別嚇唬我。」索泓一詭秘地笑了笑,「我要是真想跑太容易了,只要往大葦塘里一鑽就沒影了。你的子彈往哪兒去瞄準?熬到天黑,我游泳游過銀鍾河,那邊就是自由世界了!」

士兵的臉馬上漲紅了,連臉上一顆顆粉刺苞兒都像是充了血,他扭過粗壯的脖子,認真地打量了索泓一半天,瓮聲瓮氣地說:「你別調歪,對付不老實的牲口,俺口袋裝著嚼子哩!」士兵從腰間拉出一條盤好的細麻繩,在手裡掂了兩下。

「班長,你……您誤會了。」索泓一連忙擺手說,「俗話說,咬人的狗不叫,汪汪叫的狗不咬人,我要是真想溜號,還會事先向班長挂號?」

士兵半信半疑地瞥了索泓一一眼,心中餘悸尚未消除。

「班長!您可千萬不能捆上我走。我是農場右派隊第一個解除教養摘掉右派帽子的人,我到河對岸金盞鄉,為明年春天第五屆普選去畫牆頭宣傳畫的,您背著槍跟著我走,就夠扎眼的了,要是再捆上胳膊……」

「那你就規矩一點!」士兵訓斥著他,並把那捆細麻繩重新夾在他的腰帶上, 「走!」

酷夏似乎不願意讓位給秋天,在這兩個行者身上,施展著火熱的餘威。士兵把那頂軍帽已經推到後腦勺上了,汗珠還是從他粗硬的短髮里滲出來;索泓一把那兩顆尚未解開的紐扣解開,後來乾脆把灰白色褂子脫下來搭在胳膊彎里,只穿著那件紫色的薄絨衣。濺滿泥巴的前胸後背上,隱隱約約地露出來一個字:獎。

「你還受過獎?」這個字使士兵對他的熱度略略回升。

「怪嗎?」

「在哪兒!」

「居庸關外的一個鐵礦。」

「居庸關在哪兒?」

「長城腳下。」

「那也是個勞改點?」

「反正也有你這樣的班長,給我們站崗!」

「你在那兒下井開礦?」

「不,我在井上燒石灰窯。」

「俺沒入伍前,也燒過石灰,一天下來,個個都成了白臉曹操!」那士兵此刻似乎忘記了穿鞋者和赤足人中間的鴻溝,有滋有味地說,「先拿撬棍把石灰石從俺家鄉伏牛山山坡上撬下來,大石頭滾下山坡,舉起十八磅的大油錘把大石頭破開,然後像螞蟻搬山一樣,把破碎了的石頭碼進灰窯,點火開燒。」

「噢!」

「冬天干那活茬倒不錯。把玉麵餅子往窯頂上一扔,不須一袋煙的光景,上邊就烤出一層焦黃的嘎渣兒!」士兵咽了一口口水,神往地說,「俺們河南伏牛山一帶,年輕後生和扎辮子的妞兒,十個里有五個會幹這營生!」

「噢!」

「你歡喜干這營生嗎?」士兵問道。

「喜歡。」

「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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