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鐘,智廣到了日軍兵營。

因為已是臘月二十九,工地上收工了。日本兵准許民工回家過年,因為他們自己也過舊年。從濟南來了個慰問團,有女歌星,有「萬才」,還有「文樂」。一些日本兵正在往院內扛衫槁,搭檯子。距離兵營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陡坡,有個日本軍官,騎著輛二六的軍用自行車,沖了兩次沒蹬上去。他下了車,脫下呢大衣,正要往自行車把上搭,一扭頭看見智廣,就說:「小孩,過來。」

智廣走到了他近前。他指指大衣:「你的,你的……」

他下邊說不出來。智廣就用日語說:「要我幫你拿著嗎?」

日本軍官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會說日語?」

智廣說:「會一點點。」

「好,你拿著,我衝上去。」

智廣把大衣抱了過來,軍官蹬上車又往上沖,衝到中途,車停了,還沒倒下,智廣就從後邊推了一把,那軍官終於衝上了坡。他從車上跳下來,把車一扔喊道: 「萬歲,萬歲。」他不再管那輛車,從智廣手中接過大衣、摸著智廣的頭問:「你叫什麼名字?」

「一郎」

「中國也有叫一郎的嗎?」

「不,這是學校里日文老師給我起的日本名。」

「好,好,你在哪上學?」

「天津,我家在天津,到這兒看親戚來了,區長是我親戚。他叫我給皇軍朋友送幾盒煙來,我送你兩盒煙可以嗎?」

「當然可以,當然!中國人里也有我的朋友,朋友的煙當然可以收。」

這時一個士兵來向軍官敬禮,問他是否需要把車推回去,軍官問智廣:「你會騎自行車嗎?」智廣說:「還騎不好。」

「騎上,到我那裡玩去!」

智廣騎上車,搖搖擺擺。這軍官竟然從後邊替他扶著,連扶帶推一直到弔橋口上。哨兵立正行禮了,他才撒手。哨兵也不再問智廣,笑著看他和軍官一起進了營房。

這個三角形的城堡,門開在朝西的一面,正對著憲兵工作隊那個小圍子,相距有一里來地。進了圍牆,中間是個三角形的院子,沿著圍牆,是一溜紅磚白瓦的平房。院子的一頭已用土墊起來一個小舞台,四角四個柱子和頂上的橫杆,全用紅白兩色的布纏了起來,迎面橫杆上懸著兩盞大圓紙燈籠。燈籠上印著日本國徽和「武運長久」的毛筆大字。一些士兵還在最後裝飾那個檯子。軍官領智廣到了座北向陽那一排平房中間的一間,幫助推車的士兵趕上去幫他們開了門。

屋子裡是日本式的榻榻米,迎面掛了一幅本縣地圖,地圖下邊木架上架著戰刀。軍官脫掉大衣,智廣發現他領章上只有四框一線,並沒有星,不過是個准尉。

准尉有三十來歲甚至更多一點,矮個兒,胖墩墩,臉上挺死板,只在笑的時候才有生氣。他從壁櫥里找出一紙盒糖,紙盒口印著一個跑步的運動員,上邊有幾個日本假名。他問智廣:「能念嗎?」

智廣念道:「苦力果。」

「好,送給你過年。」

「謝謝。」

「你到這兒很久了嗎?」

智廣說:「有一星期,不,十幾天了吧!」

准尉說:「這裡老百姓生活很苦。還有,他們對皇軍很害怕。警備隊,中國的和平軍也欺侮他們,是吧?不像天津,是吧?」

「好像是。」

「是啊!沒辦法,戰爭!」

准尉說到這兒,點起一支煙,大口大口地吸煙,然後眼睛望著遠處吐煙圈。他吐得很圓,煙圈急速滾動著往前跑,一個還沒散,一個又追出來。他不再和智廣說話了。智廣站在一邊不知走開好還是再呆下去。

這裡立在一邊的火爐火小了,這是城市裡燒煤塊的那種取暖爐。可燒的是木柴,牆根堆了一堆劈好的木柴。智廣問他:「我放點木柴進去好嗎?」

「好!」准尉像忽然醒過來似的抖一下,問道,「你不是說來給朋友送煙嗎?去吧!」

「謝謝了。」智廣為他加了一塊木柴。

「唔,你的朋友是誰?」

「片山先生和加藤先生。」

「唔,他們住在對面。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

「加藤先生嗎,」智廣轉了轉腦子說,「有一天他到小圍子去,走在路上偶然碰到我,聽我在唱日本歌曲,就和我認識了。」

「那是好幾天以前的事了吧?」准尉若有所思地說。

「是的,好幾天了。」

「是的,那個傷員,好幾天沒有去看過了,那個人……唔,你去吧,去吧。」

智廣到對西屋子找到了片山。

這屋裡也是榻榻米,一個鋪兩副卧具。可有四五個士兵都在屋裡說笑,榻榻米上放著一塊「栗羊羹」,一瓶啤酒,幾個橘子。見智廣進去,片山就說:「剛才看見你跟隊長一塊進來,都問這是誰家的孩子,我說是我的小朋友。」

碰到一個會說日語的小孩,士兵們很開心,一個人端起槍沖智廣說:「你是不是八路的諜報員?」

智廣說:「很可惜,我還沒見過八路軍是什麼樣。」

片山推了那人把說:「不要這樣,我們只殺和我們作對的中國人。」

那人說:「我是開玩笑,看他害怕不害怕。」

智廣說:「害怕就不會到這兒來了!」說著把剩下的煙全從手巾包中倒了出來,幾個士兵全笑了,大家伸手去搶。那人趕緊放下槍來抓煙,可他沒搶到,氣呼呼的說,「不行,把煙放慰問品里,咱們來鎚子剪刀布,誰贏了誰先挑,這太不公平了。」

片山說:「不要來鎚子剪刀布了,大家平分好不好?」

那人說:「不能給加藤,他給那個八路軍看傷,每次憲兵工作隊都送他煙,他已經占許多便宜了。」

這幾個人爭了一頓,仍然把煙平分了。然後又來鎚子剪刀布,片山贏了拿了 「羊羹」,他送給智廣說:「送你過年。」

這裡給隊長推車的那個士兵跑來說:「那個孩子還在嗎?隊長叫他去。」

智廣不知出了什麼事,心通通亂跳。隨那士兵到了隊長室,發現鄧明三、宋明通兩人正恭恭敬敬站在那兒,桌上放著一個大錦盒,兩包點心,幾瓶罐頭,隊長臉上仍然死死板板,可也沒有怒氣。

隊長說:「今天放民工回家過年,翻譯陪軍曹去講話去了,你替我翻譯一下好嗎?」

智廣說:「遵命。」

隊長說:「請他們坐下,唔,你也坐下。我的翻譯怎麼能在中國官員面前站著呢?」

鄧明三、宋明通鞠過躬坐下,說是過年了,皇軍辛苦,沒什麼表示敬意的,送來一點紀念品。他們把錦盒打開,裡邊是三十幾個鐵煙盒,盒面上是北京前門的圖像。鄧明三又指指點心和罐頭,說這是送給隊長個人的,希望不要嫌寒酸,賞臉收下。

隊長板著臉致了謝,又說了幾句「中日提攜」,「推行第六次治安強化運動」, 「要防止八路軍諜報人員侵人」等話,就送他們走了。他們剛出門,金隊長迎面走了過來。

金隊長今天要見皇軍隊長,把皮袍子脫了,穿了一身「協和服」,戴了頂戰鬥帽;雖不騎馬,卻穿一雙帶刺馬針的靴子;雖未挎刀卻扎了條掛刀用的皮帶。他見准尉在送客,敬完禮後就立正站在一邊,准尉當然還要對鄧明三說兩句客氣話,金隊長看到是由智廣翻譯,露出一臉驚詫。恰好准尉送走鄧明三後,又對智廣說: 「我去有點事,你陪金隊長進去。」金隊長對智廣更加估不透了,再三推讓,非叫智廣先進門,進去後滿臉含笑說:「又幸會了。不知道小老弟還會一口日本話,並且和隊長相熟。我以前常來,怎麼沒見你?」

智廣說:「我昨天說了,我才來幾天,金隊長還不放心?」

「不是不是,你跟皇軍的關係我怎麼不知道?」

「有些關係是不必全知道的,你不放心可以問皇軍隊長么!」

「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人,自己人。別誤會,這麼小年紀日語就這麼好,看出來不同尋常。」

這時准尉回來了。臉上仍然死死板板的。讓金隊長坐下後就問:「沒什麼變化吧?」

金隊長嘆口氣,低下頭說:「怪我沒能耐,請隊長處分。」

「我知道不會有變化的,並不怪你。你勇敢地承擔這個任務,精神可嘉。」

「那,按隊長命令辦吧?」

「明天,過了午夜十二點再辦,叫他過個好年!」准尉毫無表情的說,「讓他洗個澡,給他一套新的,乾淨的衣服。要正式出布告,說明他是間諜,不是一般戰俘。」

「他不肯換。」

「不用換,他可以把自己的衣服套在外邊。我們尊重有骨氣的軍人。」准尉對智廣說,「你可以玩去了。順便把加藤叫來。」

智廣叫來加藤,他裝作看人們裝飾檯子,留心隊長室的動靜,過了一陣,金隊長和加藤都出來了。加藤急匆匆回他自己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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