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進鄉公所的院子,就聽見人喊狗吠,還夾著笑聲。進去後則見一個日本兵拉著條洋狗,指揮洋狗追撲那幾個收拾年禮的漢子,卻又手拉皮帶,不讓它真咬住。看見人被追得連竄帶跳,年禮踩得亂七八糟,日本兵張著嘴哈哈大笑。見宋明通和智廣走進來,他拉住了狗,仍然笑個不停。

宋明通問鄉丁們:「怎麼個事?」

鄉丁說這日本兵似乎想要什麼東西,因為大家聽不懂,他就喊洋狗咬他們。

智廣上前去用日語道:「你有什麼事要他們辦嗎?」

日本兵說:「要幾個雞蛋,我的狗餓了。」

智廣翻譯過來,宋明通就叫人拿來一小籃雞蛋。日本兵磕開一個,那狗就在他手裡吮吸乾淨。一連磕了四五個,狗不吃了。日本兵掏手巾擦擦手,又說:「有煙嗎,給我幾盒。」

宋明通進屋找了找,拿出三盒煙。日本兵一看,連連擺手說:「不要這個,要好的。『天壇』、『前門』有沒有?」

宋明通說沒有,可以馬上派人去買,叫他等一下。

日本兵看看手錶說:「我有事,你買來給我送去行不行?」

智廣問他:「送到哪裡?」

日本兵說:「皇軍駐地,我在那門外工地上值勤。」

智廣問:「他們叫我進去嗎?」

日本兵說:「你說找我,我叫片山。不過,煙不要拿在外邊叫人看見,明白嗎?」

「明白。

「我等著。如果你們說了不算,明天我來殺了你們。」

說完片山就拉著狗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智廣:

「咦,你剛才說的是日本話?」

「是的,說中國話你聽得懂嗎?」

「咦,這裡還有會說日語的孩子?」

「我在天津上學,是回家鄉度寒假的。」

「怪不得,太好了。你來吧,不送煙也可以來找我玩。」

這真叫吉人天相,正愁不得其門而人,忽然送通行證來了。宋明通趕緊叫人去買煙。一共買了兩條。智廣說一次不能送太多,把胃口養大了以後更難伺候,他只拿了五盒,其餘的仍交宋明通存起來,把煙放在衣袋裡。就去日本洋樓找片山。

按宋明通的指點,智廣出村往東北走,老遠就看見三個圓柱形紅磚碉堡,有四五層樓高。走近了,才看見三個碉堡之間用紅磚圍牆連起來,牆上有垛口,牆下有鐵絲網和護牆壕、圍牆與鐵絲網、壕溝之間有二百米寬的空地。百十名民夫正在這空地上挖戰壕修地堡。空地上兩端生著兩堆劈柴火,每堆火旁坐著個日本兵,邊烤火邊監視民夫。還有一胖一瘦兩個穿黑棉袍、戴白袖章的中國監工,手裡提著木棒,連打帶招呼催促民夫幹活。片山先看見了智廣,喊了他一聲,就指指弔橋處,他自己也走到弔橋附近去對哨兵說了句什麼。智廣到橋頭便沒受阻攔,隨片山到火堆邊坐下,就掏出三盒煙來——他臨時又覺得把五盒都給他太可惜了,只掏出三盒。片山拿到三盒也挺滿意,高興地朝坐在另一堆火旁的那個日本兵揮手:「過來,加藤君。」

加藤比片山行動遲緩,瘦瘦的,戴個近視鏡,背還稍許有點駝。他端著步槍,身上除子彈袋外還背了一個方形皮包,包上綴著紅十字。他走過來,片山就舉起一盒煙給他說:「抽一盒吧,我知道你好些天沒去出診,沒有人給你煙了。」

「你這煙哪兒來的。」

「這個小朋友送來的。唔,這是加藤君。」

智廣站起來向加藤鞠了一躬說:「我叫智廣,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唔,你會說日語?」加藤眼鏡後邊的眼睛睜得大些說,「你不是這裡人吧?」

「我在天津上學,在學校學的日語,我們學校有日本老師。」

「是嗎?日本老師嚴厲吧?」

片山說:「我上中學時加藤君是我的老師,教生理。」

智廣說:「那我得稱您先生才對。」

加藤問:「你會唱日本歌嗎?」

智廣說:「會幾個,鴿子,春天來了,月亮月亮。」

「唱一個唱一個。」

智廣清清嗓子就唱了起來:

出來了,出來了,月亮啊。

圓啊,圓啊,那麼的圓哪,

像盤子一樣圓的月亮啊……

加藤先是擊掌,又隨著小聲唱,最後擦起眼淚來了。

「加藤,」片山嚴厲地叫道,「別忘了你是軍人!」

「是,上等兵先生!」加藤立正答道,「請原諒,我好久沒聽到孩子們唱歌了,我一直在孩子們的歌聲中生活啊!」

「算了,你坐下休息吧!」

三個人就默默地坐在那兒烤火。智廣偷偷看了一下,片山儘管年輕,領子上已是三個豆,加藤才一個。

「片山君,」加藤說道,「我聽隊長先生說,他想收個中國孩子當僕役呢。」

「是嗎?」

「他說要從小孩中培養未來中日提攜的幹部。收兩個可靠的孩子,住到我們這兒來,幫我們干零活,我們管他飯,教他日語……」

正說得引起智廣注意,弔橋那邊忽然騷動。先是有人叫罵,隨後看到兩人撕打。幹活的民夫都停了手,伸頭朝那方向看。瘦子監工,搖著木棍喊:「幹活,幹活!誰瞧熱鬧我剜了他的眼。」智廣就看到在弔橋那邊,一個偽軍把那個胖監工一槍托打倒在地,用腳亂踢。胖監工打了個滾爬起來,就往弔橋裡邊跑。站崗的日本兵卻用槍攔住他,喊道:「混蛋,外邊打去,打夠了再進來。」胖監工作著揖說:「太君救命,太君救命!」說著血順著頭。臉淌下來,一會工夫右半臉就成了血葫蘆。偽軍士兵見日本兵不管,從後邊追上來朝他背上又是一槍托。胖監工轉頭又往外跑。偽軍緊追緊罵:「我砸死你個私孩子,砸死你個私孩子……」

加藤對片山說:「應該制止他們。」

片山說:「不要管這些臭貨,狗咬狗。」

加藤把瘦監工叫過來問道:「他們為什麼打架?」

瘦監工說:「他們是同村人。士兵的哥哥死了,監工在村裡當維持會員,姦汙了他嫂子。那時當兵的還是老百姓,不敢惹他。現在他當了兵,就找他報仇!」

片山說:「胖子跟他嫂子睡覺,關他什麼事呢?」

智廣告訴他:「這在中國人看來,是他家族的恥辱。」

片山說:「莫名其妙……」

忽然收工的鐘聲響了。因為兩個監工都不在身旁,民夫們呼啦一聲,找起工具就往弔橋上跑。日本哨兵趕緊持槍攔住,瘦監工馬上離開火堆,大聲喊:「別亂擠,排隊,排隊!」人們已經亂了,誰也不聽他的喊聲。哨兵急了。端起刺刀就向人群刺去。前邊有人慘叫著倒下了,後邊還往前涌,片山大吼一聲,掄起槍就朝民夫們沒頭沒臉地打了下去。監工也掄起棍子幫助打,人們開始驚叫著散開了。

「跪下,跪下!」片山喊道,「通通跪下,誰不跪我槍斃誰。」監工聽不懂他喊什麼,正想問明白。片山一把抓住監工,朝他腿彎踢了一腳,用手按了一下,把監工按得跪下來。片山喊道:「通通的,通通這樣。」

人們先是遲疑,隨後就三三兩兩跪了下去,片山掄起步槍,用槍托朝跪著的人腿部猛打著,口喊:「跪下,跪下。」一大片人,黑壓壓的,慢慢全跪下了。

剩智廣一個中國人站在那兒,不由得又憤怒、又羞辱地漲紅了臉,眼睛含了淚,把頭扭過去。

「孩子,」加藤拍了他的肩一下說,「走吧,你走吧,我送你出去。」

智廣不知怎麼出的弔橋,走出一段路,他就捂著臉大哭起來了。

宋明通見智廣去了好久未回,很不放心,正站在門口等他。見他淚流滿面,氣急敗壞地跑回來,吃了一驚。忙問他:「出了什麼事,受欺侮了?」

「我們的群眾,我們的老鄉……」

「屋裡說,屋裡說。」

宋明通扶著智廣進了屋,智廣一五一十哭訴了一遍,宋明通伸手忙去關門。智廣說:「別關,你這鄉公所里不也都是中國人嗎,大夥都聽聽,鬼子欺侮我們到了什麼份上。」

「不用聽,他們見的比你多!」宋明通還是關上了門。

智廣說:「看著同胞受洋鬼的欺侮不害臊不痛心,這還叫中國人嗎?」

宋明通說:「光痛心害臊趕不走鬼子,躲得遠遠的,眼不見為凈也趕不走鬼子。」

「我受不了這個!我回去參加戰鬥部隊。」

宋明通說:「要抗日不光得豁得出犧牲流血,也得豁得出受委屈受冤枉,你比我受的教育多,響鼓不用重鎚,上級派你來執行任務是信得過你。」

宋明通掏出煙袋抽煙,不再說話。他覺得對於智廣說這些也夠了,果然,過了一會智廣擦乾了眼淚,就訕訕地問:

「鄧明三啥時候領我去小圍子?」

宋明通說:「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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