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四爺在一家小飯鋪近旁借了間小房,寫了個「稅務代辦所」的牌子,遇五逢十馬蜂塢有集他就把牌子掛上,集一散他就把牌子摘下來存在小飯鋪里。這間小屋裡只有一張破桌子,幾條長板凳。稅是在集上牲口市收,收了錢他放到褡褳里另找地方去算帳,這間屋從來不辦跟稅務有關的事。鄧智廣問他:「你既不在收稅,要這間屋幹啥?」

他說:「朋友們趕集來有個歇腿喝茶的地方。」

鄧智廣說:「歇腿就歇腿,喝茶就喝茶,掛這個熊招牌幹啥?」

他說:「有了這招牌,就算一路諸侯。鬼子偽軍就少來找麻煩。有了這招牌,我這身份也就是官的了。他們不好再撈油水。」

鄧智廣問:「你現在這稅到底是替誰收的?」

劉四爺說:「主家不讓說,我就不能多嘴。你多看看自然明白,明白了你也別問我,問我我還不說。」

他又反過來問智廣:「你來幹什麼?」

智廣說:「辦點事。」

「辦啥事?」

「我也不能說。」

「用得著我幫忙嗎?」

「用得著。」

「幫啥忙可得說呀。」

「我得進據點裡去。」

「長期呆下還是看看就走?」

「看情況再說。」

「這忙我幫不了。」

「你是怕沾麻煩?」

「有這麼點,不過我知道誰能幫這個忙。」

「誰?」

「鄧區長,你們自己家裡人。他有辦法。」

這位鄧區長,大號明三,是鄧智廣的族叔。民國十二年山東大旱,他去天津找活兒干,鄧智廣他爹正在造幣廠做工,就把明三保薦進了廠。後來直奉交戰,天津大亂,鄧明三夥同幾個老鄉,用鍋灰抹了臉,搶了皖系一個師長的公館。皖系得勢後追查這個案子,同案人有落網的,交待出有鄧明三。鄧明三早已帶著錢財跑了,就抓保人。智廣爹為他蹲了八個月大牢,花光全部家當才買出條命來。鄧明三帶著錢財回到山東,做起貨棧買賣來,從此成了小財主。智廣爹出獄後,鄧明三曾派人送來幾百大洋,向他致歉。智廣爹把錢退了回去,聲明不再認這個族弟,從此不與他來往。但鄧明三對智廣爹始終還是尊敬的。只要在路上碰到,還是笑臉相迎,口稱二哥:「你別跟弟兄認仇呀。有難處只管說,你不來叫大侄子來一趟也行。」

鄉親們認為鄧明三還夠義氣,覺得智廣爹過分死板。

不知鄧明三老了中了什麼邪,忽然要過官癮,花錢運動弄了個漢奸區長噹噹。這一來把他半世好名譽給糟踐了。須知我們那一方人對當土匪並不太小看,對當漢奸卻極為蔑視。人餓急了,拿槍逼有錢人掏出幾個分用,這不算丟人。替外國人賣命當狗來欺壓中國人,這可是連祖墳都要遭罵的缺德事。

鄧明三當了區長才嘗到挨人指脊梁骨的滋味,便極力找退路。八月節前他託人給八路軍和抗日政府送來幾箱藥品,四十本學生地圖(我們當軍用地圖使),帶來一封信,願意暗地為抗日軍民做點好事,保證不當鐵杆漢奸。我們收了他的禮,回答說誰好誰壞,抗日軍民有帳,自會區別對待。

劉四爺請智廣吃了包子酸辣湯,然後鎖上門,卸了招牌,拉上驢,領著鄧智廣去偽區公所。

兩人一驢繞牆根走小巷,來到一個騾馬大店門口。門外貼著兩張白紙條、一張寫著「第八區區公所」,一張寫著「馬蜂塢鄉鄉公所」。鄉公所佔著前院,院里地上鋪了席,席上堆著白菜,豬肉,殺了的雞,宰了的羊。六七個漢子正在搬搬弄弄,把這些東西分成數份,打捆裝車。每個小獨輪車上都貼著紅紙條:「敬獻XX部隊年禮一車,新春大吉」。

劉四爺把驢交給一個人,說:「拴到槽上去。」便領著智廣穿過前院到了後庭。一進天井就見東屋門敞著,里外坐著蹲著一些人,抽煙的,喝茶的,剝花生的,眼睛都瞧著屋內。屋內弦嗚鼓響,有個沙啞嗓子順著調門唱道:

諸位落座莫要出聲,

鼓板一打可開了正封。

上一回唱了半本本半呼延慶,

還剩下本半半本沒有交代清。

在哪裡丟了到哪裡找,

哪裡斷了哪裡接著聽。

…… ……

一見到劉四爺,就有人招呼:「四爺來得巧,剛開書,聽聽吧?」劉四爺說: 「你們倒會找樂子,區長在這兒嗎?」

那人沒說話,把嘴向更後邊一努,笑了一笑。

劉四爺領智廣從後門出了院,往東來到一個跨院門口。兩個年輕人正在那為什麼事爭執,一個人上身穿著件軍裝,下身穿著條打補丁的套褲。另一個人下身穿著吊褲,上身卻披著件大襟棉襖,兩人的槍全靠在牆上。

劉四爺說:「有話不在裡邊講,在門口鬧哄,區長知道不揍你們?」

穿軍裝上衣的說:「就這一套軍裝,區長命令誰站崗誰穿。我來接崗,他光給我棉襖不脫褲子,這怨我罵他嗎?」

那穿大襟棉襖的說:「不是我不脫,我裡邊棉襖肥,這軍裝褲子瘦,不里外全脫就扒不下來。在這兒脫光了腚扒它,我不得凍下四兩肉來吧。我進裡邊扒下再給他送來不行嗎?」

穿軍裝上衣的說:「站崗的不許動地方,你不送來我又不能找你去。碰上區長出來,說我軍容不正,不又給我兩耳刮子嗎?」

劉四爺做保,叫那人扒下褲子一定送來,這才和智廣進了跨院。

這院雖小,房子卻很整潔,三間東屋門口分別貼著「財政處」、「秘書處」、 「政務處」的紙條。三間西屋貼著「軍事處」。「自衛隊」的紙條,正房三間寫著 「區長辦公重地,閑人免進」。

這房一明兩暗。明間里當中擺個吃飯用的圓桌,四周沿牆放了幾把椅子,幾個茶几,用泥坯砌了爐子,爐子口坐著燎壺,一個跟班守著爐子打瞌睡,暗間門上掛了個繡花門帘,繡的是「鴛鴦戲水」。劉四爺示意叫鄧智廣等一下,他掀簾走了進去。過一會門帘又掀開,從裡邊探出個頭來,卻是宋明通。宋明通說:「你三叔叫你呢!」

智廣進到裡間,只見當屋放著個紅漆帳桌,抽屜上了銅鎖。北牆下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宋明通坐著一張,方桌上是茶壺茶碗煙碟洋火,南邊窗下一鋪小炕。炕頭放著炕櫃,四扇玻璃門裡鑲著女明星畫片。依次是周曼華、陳雲裳、李香蘭、白光。另一面牆上一幅日本資生堂化妝品廣告畫,畫的是女歌星渡邊佳代。炕中間放著煙盤,銅煙燈,紅木煙槍,小茶壺,水果盤。剛在集上見過的三姑娘蹲在地上扶著斗,撥著泡兒,鄧明三歪在一邊吞雲吐霧,吸的聲音有板有眼,滿屋一股炒糊了芝麻的焦香。劉四爺正坐在煙盤另一側數錢,捋他收來的大小票子。智廣就坐到了宋明通旁邊的另一張椅上。

鄧明三一口氣把泡兒吸盡,趕緊呷了口茶,長長的噴出一口煙來。這才說: 「自己爺們,怎麼不請還不進來呀?」

智廣說:「三叔如今做了官,不比在家裡。」

鄧明三笑道:「爺們,別調理你叔。我這條命還不是在八路軍手心裡攥著?在那邊還望你多美言幾句哪!」

智廣看看那位三姑娘一眼,有點動氣了。鄧明三立刻就感覺出來,笑道:「這是翠花班的三姑娘,最講義氣,最有良心,嘴也嚴。咱爺們說笑話,不用背她!」

三姑娘機警地站起身說:「老爺們說話夾上我幹什麼?我又聽不懂。剛才金隊長派人傳我,我正要跟區長請假呢,我去看看吧。」說完也不等鄧明三答應,向屋裡幾個點點頭,把各人茶杯滿上,徑自出去了。

鄧明三坐起身,啜著茶說:「這女人有心胸,日本人去班子里她從不接客。不用怕她漏風。說正經的吧,你三叔是怕鬼子沒收我的買賣,不得已才花錢買個漢奸當,不是存心賣國,你來有什麼事?用我幫忙儘管說。」

智廣說:「三叔既這麼說,我要再執拗,就顯著外道了。你能不能想法把我送進日偽軍據點裡去?」

鄧明三說,馬蜂塢是個大據點,這底下又分好幾處。最高的一處是「皇軍部隊」,在村東一里地,用磚瓦水泥修造成三角形城堡,人們叫他洋樓。外邊圍著壕溝,鐵絲網,火力充足,安全牢固,裡邊全是鬼子兵。二等的是「憲兵工作隊」、「剿共班」這些有槍有勢的偽軍部隊。他們佔了村北一家地主的宅院,抓民夫用土夯築了一個小圍子,圍子上邊有碉堡,外邊有護城壕,中間開一座門,門外懸弔橋。天一黑把弔橋吊起,圍子門鎖上,外邊間翻了天他們也不再開門,也算能睡個安生覺。第三等的就是些文職小機關,既沒槍,又沒人,只能佔用幾間民房,支個門面。白天指手劃腳、耀武揚威,天一黑摘下牌子趕緊找保險的地方去尋宿。土圍子里的剿共班是綁票出身,看出這是個財源,就在圍子內蓋了幾間平房出租。住一宿聯銀券五塊,帶妓女進去另收花捐,他還出租麻將牌,代辦夜宵。一般的小職員既住不起,也不是武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