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五一」大掃蕩,有個從延安出發,途經山東去東北的過路幹部失蹤了。這個幹部來時穿著一套灰色土布棉軍裝。原說換成便衣,拿了偽造的「良民證」就乘火車去東北。衣服還沒換,敵人來個「鐵壁合圍」。突圍時他左腿中彈,被敵軍俘去。這一次受傷和沒受傷的,被敵人俘去有十幾個。幾個月後,這些人都有了下落。有被殺的,有被放的,按以往慣例,這地方的日偽軍抓到我方重傷員,並不虐待,大都放回。放的時候找幾個民夫抬上擔架,由傷員自己指點路線,抬到個中間地點就叫民夫回去,敵人並不派人尾隨。因為我們曾經抓到過他們的重傷號,全送回據點去了,雙方有了個不成文的默契。

可是這個幹部沒有放回來。據同時被俘的人說,他傷勢很重,一直昏迷不醒,日軍用擔架把他抬下戰場後就沒見過他。這個過路幹部,平日和任何人都不接觸,除去夜行軍一起行動,平時單獨住在交通站為他號的房子里。而夜行軍時是看不清互相的面目的。除去交通站主管人,誰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因此也不會發生被叛徒出賣,暴露身份的事。

到了冬天,馬蜂塢據點調來一股偽軍,名叫「憲兵工作隊」。隊員全穿便衣,說話南腔北調。這股人不參加清鄉掃蕩,可別的偽軍繳來八路軍文件,或抓到俘虜,全交他們處理,隊長叫金城,據說是日本留學生,說話舉止都有幾分文氣。他們還有權處理偽軍中的「不法分子」。他們來到不久之後,正逢馬蜂塢集,忽然據點裡辦起法事來,幾個和尚吹吹打打,引出一口棺木。棺木前由一個偽軍挑著白幡,上寫「無名八路軍軍官之靈」,「憲兵工作隊」的人荷槍送葬。走到集上人多處,送喪行列停下,金隊長站在棺前發表了這樣一通演講:「儘管反抗皇軍罪在不赦,但皇軍以武士精神,對被俘者仍施以人道待遇,對投誠者熱烈歡迎。這個八路幹部,生前已表示投誠,可惜負傷太重,未及報效皇軍就去世了。我們仍為之送葬。求趕集的老鄉帶個話給八路軍,我們已盡了武士的仁義,歡迎他迷途知返,棄暗投明。我們一定廢棄前嫌,協手共建大東亞共榮圈……」

這事引起我們疑惑,被俘的我方人員英勇鬥爭被擊斃刑斃,他們總是匆匆往荒墳地里一扔,任憑鴉啄犬食,這回為什麼鬧這麼大排場?那幹部若真投降,怎麼他們連姓名還不知道?

上級要派個人進據點了解真相,就選中了鄧智廣。臨行交代給他一個聯繫人:偽鄉長,名叫宋明通。

宋明通也是我們本村人。他家有幾畝地,他種得有一搭沒一搭,一忙了就雇短工。他女人前五年去世,沒有再續娶家室,只有一個孩子,在省城念書,寄住在他丈人家。他有點文化,會中醫,也能打算盤。他有時教幾天書,有時做幾天買賣,有時搖個串鈴出門去行醫。常常一走兩三個月,誰也不知上哪兒去。偏偏日軍掃蕩頻繁之時,他又蹲在村裡偎窩子。日軍進了村,全村跑空了,最後從稱秸垛里把他找了出來,打了他一頓,叫他為日軍籌集豬、雞、雞蛋、花生和白薯。豬早就叫村裡趕走了,雞也由老嬤嬤、大嫂子們抱著躲鬼子去了。他找出幾十個雞蛋,把自己家的花生、白薯弄了些交出去,儘管日本人還是大大的不滿意,可從此記下了他的名字。以後每逢掃蕩都到村裡找他,要他燒水,弄吃的,有時還帶路。有次我二大娘家一隻生蛋雞沒來得及帶走,叫鬼子當靶子用槍打死,從此我二大娘見他面就罵,年三十還特意糊了個死人打的幡豎在他家門口。他對此並不著惱,說是老嫂子了,他罵不了鬼子不罵我罵誰?有人勸他,既這麼得罪人,何不出去躲躲?他說外邊也不好混,仍守在村裡不動。對於他的不肯出走,人們有幾種看法。有人認為他就是安心當漢奸,在為鬼子籌集給養時他也中飽了不少。有人算了帳,卻似乎他並沒落到多少便宜,可能還搭上點兒。因為鬼子來的次數多了,每次都要,村政府就立下個規矩,他籌集了多少吃用之物,報個帳,由村裡公攤。按帳目他沒多少油水可撈。也有人說,他出來支應日偽軍,是受了抗日政府的命令,不然抗日政府為什麼不治他呢?這似乎有理。但是,過年時抗日政府「擁軍優屬」,給抗日家屬送紅燈,卻給他門口掛了個黑豬皮燈;又喪氣又骯髒。這又不像是指派他去支應日軍的。最後就傳出來一個新聞,說他不再出去行醫,是在外邊丟了人,不敢再去了。說是他最後那次出去行醫,碰上了劫道的,把他的藥包、財物全搶光了,只剩下一個串鈴還在手裡。他沒有命地跑,迷失了方向,天黑後又下起了大雪,好容易看到個燈亮,走近了卻是孤零零的一戶看場院人家。他敲門求宿,裡邊不開門。他說:「行行好吧,再不住下我要凍死餓死了。」

主人隔著門說:「不是我不收你,我家正有病人,女人生孩子生不下來,要斷氣了,那能招外人?」

他說:「哎呀,咱們有醫緣,我就是郎中。」

主人說:「你別騙人!」

他情急生智,立刻掏出串鈴搖了搖。主人一聽,大喜望外,連忙開門把他請進屋裡。

屋裡有個收生婆伺候著產婦,產婦幾經折騰,已經連呻吟都無力了,張著口只喘氣,小孩還沒生下來。宋明通只會治合積奶積,跑肚拉稀,根本不懂產科。況他除去串鈴,連治拉稀的葯也沒有了,怎麼治呢?他又不能打退堂鼓,離了這個有吃食有火的地方他真的會凍死。就綳著臉說:「別急,給我在偏房裡生堆火,我去煉丹。半個時辰煉好,保你母子平安。」

男主人只有一間放農具糧草的偏廈,在那裡給他生了火。他進去關上門說: 「可不許偷看,看了就不靈了!」

烤了一陣兒火,身上暖過來了,他覺得處境不妙了。拿什麼給人家催產呢?正在無計可施,忽見牆角靠著一輛獨輪小車。車輪已卸下,兩個承軸的地方,有一堆沾了泥土的黑油角子。他靈機一動用手指剜下油泥,合了柴灰,團成六粒梧桐子大的黑丸子,開門喊道:「主人,取仙丹去。」

那主人本來對他半信半疑,一見真把丹煉出來了,立刻就換上了笑臉,馬上說: 「我先去救人,回頭給先生備飯。」

宋明通說:「三更半夜,你也不要另備飯了,我煉了這丹,損了不少元氣。有剩餅子、冷地瓜你拿點來,我先填補填補。有什麼話明天說。」

主人取走仙丹,送來兩個高粱餅子一碟麻花鹹菜。他把餅子烤熱,就鹹菜吃下肚。身外有火,腹中有食,又飽又暖困勁就來了,不覺歪在火堆旁就睡了過去。正睡得香甜,忽然上房一陣忙亂把他吵醒,只聽見喊:「快叫郎中,快叫郎中!別讓他走了。」

他聽出是出了事,爬起來開開大門拔腿就走。主人聞聲就追了出來,邊追邊喊: 「先生你不能就這麼走了!」

他覺得事不好,索性跑起來,外邊雪大,路又不平,沒跑多遠就跌了個大馬趴。主人從後邊追上就抓住了他。

主人把他扶起坐好,咕咚一聲朝他跪了下去,叫道:「謝謝先生救命之思,孩子生下來了,是個胖小子。」

「啊?是了,我知道會生下來的。」

「你跑什麼?」

「我這人救人從不受謝禮,怕你謝我!」

「這樣大恩我不謝謝還能為人嗎?」

原來產婦並非別的原因難產,只是收生婆外行,讓她耗盡了體力,過分虛弱了,才產不下。那樣的幾粒「仙丹」入肚,能不噁心嗎?一噁心胃就痙攣,胃一痙攣,腹肌就收縮。腹肌收縮,歪打正著,把個孩子推送下來了。主人只當仙丹靈驗,硬是把宋明通接回家中,好吃好喝供養了數日。看看母子平安,天也放晴,這才送他一套紫花布新棉衣,打發郎中上路。儘管禍中得福,他卻嚇得不敢再出去行醫了。

此系傳言,並無對證。但由此可見宋明通在眾人心中是個比一般農民多幾分詭計,而又不離大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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