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陶然亭

「四人幫」把國民經濟推到「崩潰邊緣」的日子裡,雖是百業蕭條,卻也有幾處應運而興,發達得邪乎的所在。比如說北京的公園。除去上了鎖的北海,其餘的都透著格外熱鬧。每天從開門到靜園,人一直像稠粥似的。細看一下,遊客隨著時間更迭,也作有規律的變換。早晨開門到八點來鍾,是鍛煉身體的老人。喊嗓子練腰腿的演員和候補演員們;八點到午後,主流是背著大黑塑料包的各省外調、採購人員;太陽西斜,就換為成雙成對的男女青年,遠遠看去像二路縱隊的分列式遊行。

老管參加「陶然亭早班」,是因為醫生勸他加強體育鍛煉。而他在那間小屋裡,也確實憋得百病叢生,半宿半宿睡不著覺。

一開頭,他只想找個清靜地方練深呼吸,做廣播操。練了幾天,不行。人類還保留著老祖先的群居特性,離群獨立在這裡也難以生存。你走進樹林剛要作深呼吸,來了幾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子。左邊一個喊:「謝謝媽!」右邊一個唱:「幾天來察敵情收穫不小,」後邊忽然沖你腦勺大叫一聲:「我踩著地雷啦!」換個寬敞地方作廣播操吧,又有幾個武將圍著你擰旋子、翻吊毛,最後把你當球網,打起羽毛球來。白色的球像只銀鏢似的總在你頭上來回飛。

於是他想入伙。

折磨了幾天,瞅准一個地方。遠對雲繪樓,近傍鸚鵡冢,松樹林中有一張長椅,三個老頭固定在那裡鍛煉。老年人不惹事生非,就參加這一夥吧。

他鼓起勇氣走進樹林,彎腰踢腿作廣播操,老頭們看看他,又各自去活動自己的。從此老管就每天到這兒來。日子多了他就分清了三人的面貌:一個收拾得整潔精神,總戴一副水晶茶鏡,他心裡管他叫「茶鏡」;一個寬服大袖,留一撮鬍鬚,他暗地叫他「鬍子」;還有一個滿頭白髮,穿一件洗褪色了的舊軍裝,他送個外號叫「將軍」。

早春季節飄起雪花來。老管打著一把黃油布傘,照常來到了陶然亭,一下雪,練嗓的、耗腿的年輕人不來了,身體太弱的老年人也不來了,園子里格外的清靜。老管舒暢地呼吸著清涼空氣來到小松林,茶鏡和將軍卻早已開始了練功:將軍打著傘,茶鏡在傘下騎馬蹲襠式站著,在活動十個指頭。大概老管的堅持的精神感動了他們,茶鏡手雖未停,卻沖他點點頭。老管退休以來,除去買東西,和人說話都很少,今天竟有人向他點頭打招呼,心裡一陣熱乎,連忙對茶鏡把頭深深點了兩點,又向將軍著實鞠了一躬。將軍打著傘笑嘻嘻地向他也還了禮。正這時鬍子穿一件肥大的風雨衣走來了,他一邊走一邊點頭,嘴裡說「早、早」,眼神平均地把他的問候分給每個人,也朝老管看了一眼。

練了一套拳後,鬍子就說東邊有個亭子,不如到那裡去坐一會兒。這時老管也不見外,跟著一起往亭子走去。老管主動湊過去和茶鏡攀談。

「您老今年高壽?」

「還小呢,才七十一,您怕沒有一個花甲吧!」

「剛六十一。」

「不像。」

「您貴姓?」

「這個,您就稱呼我茶鏡吧!」

老管心想是不是自己心裡叫他茶鏡,不小心叫出了聲,叫他聽見過?便疑疑惑惑地笑了笑。

鬍子插嘴說:「我們都這麼叫他。我們在一塊遛早二三年了,誰也沒打聽過誰的姓名住址。」

「嗯、嗯。

「倒也沒別的,就是圖個放心。」茶鏡笑著說:「省得說句什麼話,過後說的人後悔,聽的人也害怕。」

進了亭子,茶鏡一放下傘就從兜里掏出個裝膠捲的小鋁盒和半個懷錶殼。他從鋁盒裡倒出點棕色的粉末,放在錶殼里伸到鬍子眼前。

「您試試這個!」

鬍子用拇指和食指蘸了蘸,然後就舉在鼻孔處揉起來:「熏得不錯,可惜沒買到好鴨梨。」

「這話您說!跑遍東西南北城,都是這一份,看著挺水亮,可沒味兒!大概是上化肥上的。您也聞一鼻子。」茶鏡把錶殼又伸到將軍面前。

將軍戰戰兢兢用一個指頭蘸了點,把它抹在離鼻子老遠的嘴唇上,然後說: 「像好茶葉味。」

茶鏡把錶殼又伸到老管面前,這友好的舉動不能謝絕,老管就一邊說「謝謝」,一邊用手指蘸了點抹到鼻孔里,立刻鼻子一辣就打起噴嚏來。

「這是提神的,」茶鏡自己聞著說,「您是不是覺著清醒多了?」

「嗯,清醒——啊嚏——多了。」老管掏出手帕趕緊擦眼淚。

這一陣友好交流過去,將軍就從兜里掏出本書來,問道:「再讀一段?」

「當然,當然。」

「甭問。」茶鏡說。

鬍子接過去就大聲念起來。念的是毛主席著作。

總共就念了一小節,將軍按自己的體會發表了一通議論。鬍子和茶鏡聽得連搖頭帶點頭——說到毛主席的英明論述就點頭,對照現在有些人的作法就搖頭。老管感慨地說:「沒想到你們老幾位還天天堅持學毛主席著作,而且學得這麼認真。」

將軍說:「我借他的眼睛使,我的眼被傷害了,一看書就頭痛。」鬍子說: 「我們借他的頭腦用,剛才他講的您聽見了,不是比報紙上說得更叫人人耳嗎?」 茶鏡說:「也沒別的,就是聽聽毛主席到底怎麼說的。要不別人總說是按毛主席指示辦,可乾的事越看越彆扭,也弄不清到底是咱反動。還是有人玩花招!」

閑談了一陣,鬍子站起身說:「到點了。明天見。」

鬍子和茶鏡出東門,老管和將軍出北門。分道之後將軍對老管說:「你這個年紀練廣播操不合適了,明天我教你太極拳吧,吳式的。」

老管笑道:「我這個鍛煉有一搭無一搭,練什麼都行,只要能消磨時間就好!」

將軍說:「革命者只有積蓄力量的時間和使用力量的時間,哪有供消磨的時間呢?」

老管不再說什麼,將軍也不再問什麼,兩人在北門外分了手。回去的路上老管覺著心裡有了暖氣,腿上有了力氣,快到家門口他才琢磨出點味兒來,似乎今天又回到了人的世界!

第二天起老管就跟著將軍學太極拳。

老管已經有些年什麼也不學、什麼也不敢學了。所以學習這件事本身就使他很興奮。等到將軍教了幾個式子,又講了通陰陽虛實,以意帶氣的原理,他可人了迷。他要求將軍重新把已教過的兩個式子丁是丁、卯是卯地再來一遍。這個要求,使將軍大為高興,他脫掉外衣,不厭其煩地一個關節、一個重點地細說,直到他自己腦門見了汗。

「今天就到這兒吧。」將軍說,「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學風嚴謹,一絲不苟的人。我們國家就需要多有幾個這種人,這作風要保持下去。」

老管一聽,腦袋嗡的一聲,像挨了一棍子。心想這不前功盡棄了嗎?他自從背著「反動學術權威」的大牌子遊街起,就立志把那勤謹嚴肅,一絲不苟的治學精神扔進垃圾箱。幾個所謂「造反派」大大成全了他這一志願。不僅拆散了他的攻關組,封閉了研究室,把技術資料當作罪證送進「反白專展覽會」,而且最後把他這個人也踢出了職工隊伍。他暗自慶幸,要不是自己早有了遠離學問的準備,怎禁得住這麼大的打擊?沒想到剛學了兩個太極拳式子,苦心扔掉的積習就又回潮,甚至潮得叫人看出來了。再聯想到將軍說的最後一句話,有股說不出的苦澀味硬在嗓子眼。

老管坐在椅上,為了趕走心頭的雜亂就注意看別人練功夫。看了一陣,瞧出點門道來,敢情茶鏡和鬍子練的功夫都挺特別,從來沒見別人練過!茶鏡是騎馬蹲襠式站著,像觸了電似的抖動十個指頭;鬍子前腿綳,後腿弓,單用一隻左手握著他的手杖左右地畫圈。

大家收住式子回到椅子上來時,老管就好奇地問茶鏡:「您練的這是哪一功?」

「家傳的功夫,沒名。」

老管又問鬍子:「您老那一套?」

「自己發明的,我起名叫肘臂功。」

老管問有什麼功效,鬍子不回答,卻把手杖送給了他。

老管伸手一接,由不得大吃一驚,竟是竹竿里藏著根鋼筋!有大拇指粗細。

老管吃驚的樣子引起三個人大笑。茶鏡說:「我看你左手耍棍一點也不哆嗦了。這套功夫果然練得有效。」鬍子說不光鍛煉有效,這和他戒了酒也有關係。

將軍說:「你真把酒戒了!那我得代表成千上萬的人祝賀你。」

鬍子說:「這也要歸功酒廠,他們能把白乾燒得又酸又苦,也不容易。」

說到酒,可觸到了老管的傷疤上。他一連搖了幾下頭說:「說不得。」說是 「說不得」,可一口氣就說了下去:選料不顧標準了,釀造不守規程了,質量無人檢驗了,工藝無人監督了,老工人派去看大門,工程師調去管過磅……正當大夥聽得人港,他卻嘎然而止。原來發現說得興頭,又打破了自己定的「不談業務」的清規。

這隱情彷彿在座的人都無語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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