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塞壬

塞壬 ①

有一次,某縣城的調解法官會審法庭審訊完畢,法官們聚在議事室里,想脫掉制服,休息一下,然後回家去吃飯。會審法庭的審判長是個儀錶堂堂的男子,長著蓬鬆的連鬢鬍子,對剛才審過的一個案子「堅持自己的看法」,便在桌旁坐下,匆匆寫下他的意見。區調解法官米爾金是個年輕人,帶著懶洋洋的憂鬱臉色,以哲學家聞名,一向對環境不滿,探索生活的目標,這時候站在窗邊,凄涼地瞧著院子。另一個區調解法官和一個榮譽調解法官已經走了。還有一個榮譽調解法官留了下來,他是個皮肉鬆弛的胖子,呼呼地喘氣。副檢察官是個年輕的日耳曼人,帶著害胃炎病的臉色。他們兩人坐在一張小長沙發上,等著審判長寫完,好一塊兒去吃飯。他們面前站著會審法庭書記官席林,那是個身材矮小的人,連鬢鬍子一直生到耳朵旁邊,臉上現出甜蜜蜜的神情。他瞧著脖子,笑得象蜜那麼甜,低聲說:「我們大家現在都想吃東西,因為我們累了,時間也已經是三點多鐘了。不過,我的好朋友格利果利·薩維奇,這並不是真正的胃口。那種真正的、狼吞虎咽的、似乎連自己的親爹也能吞下肚去的胃口,只有在體力活動以後才會有,例如帶著獵狗出去打獵,或者出遠門走了一百俄里光景卻沒歇過氣。想像力也能起很大的作用,先生。比方說,您打完獵,坐著馬車回家,希望吃飯的時候有胃口,那就千萬不要思考費腦筋的問題。費腦筋的問題和學術問題總是倒胃口的。您當然知道,哲學家和學者在吃東西方面總是最差。對不起,就連豬都吃得不比他們差呢。回家的時候,應該極力讓腦子專想酒瓶和開胃的冷盤。有一次我在路上,閉緊眼睛,想像辣根煎乳豬,饞得我簡直要發神經病了。是啊,您坐車走進您家的院子,廚房裡這時候就得恰好冒出那麼一種氣味,您知道。……」「烤鵝的香味才好聞,」榮譽調解法官喘著氣說。

「不見得,我的好朋友格利果利·薩維奇,鴨子或者田鷸比鵝妙得多。鵝的香味缺乏溫柔,缺乏細膩。最濃的香味,您知道,是嫩蔥這玩意兒煎得開始發黃,使整個房子里都聽得見嘶嘶聲的時候冒出的那股氣味。是啊,您走進家裡,飯桌上就得已經擺好餐具,您一坐下,立刻把食巾往領子里一掖,不慌不忙地伸出手去拿白酒的瓶子。不過白酒這寶貝,您可別斟在普通的杯子里,而要斟在一個祖傳的老式小銀酒杯里,要不然就斟在一個大肚子的酒杯里,上面刻著字:」此酒高僧亦飲用焉『。您可不要端起來一下子就喝乾,您得先吐出一口氣,搓一搓手,滿不在乎地瞧一忽兒天花板,然後才從容不迫,端起來,也就是端起可愛的白酒來,送到唇邊,於是您的胃裡就立刻冒出許多火星,飛遍您的全身。……「書記官在他甜蜜蜜的臉上做出心曠神怡的表情。

「許多火星,……」他又說一遍,眯細眼睛。「您一喝下酒去,馬上就得吃點冷盤。」

「您聽我說,」審判長說,抬起眼睛來瞧著書記官,「您說話小點聲!您鬧得我寫壞兩張紙了。」

「哎呀,對不起,彼得·尼古拉伊奇!我小點聲就是,」書記官說,然後壓低聲音繼續講道:「嗯,我的好朋友格利果利·薩維奇,講到吃冷盤,那也得會吃。您得知道該吃點什麼。

頂好的冷盤,不瞞您說,就是青魚。您加上點蔥,抹上點芥子醬,吃上這麼一小塊,然後,我的恩人,趁您覺得胃裡還在冒火星,立刻順便吃下些魚子,要是您樂意,就加上點檸檬,隨後再吃一根撒上鹽的普通蘿蔔,然後再吃青魚,不過,恩人,最好是嘗點腌過的松乳菌,不過要剁得很細,象魚子那樣,而且您明白,還得撒上點蔥,拌上蛋黃油,……呱呱叫!不過,還有江鱈魚的肝,那真是妙不可言!「

「嗯,不錯,……」榮譽調解法官同意道,眯細眼睛。

「講到冷盤,還有一樣好東西,就是那個……燉白菌。」

「對了,對了,對了,……您知道,得加蔥,加桂葉,加各式各樣的香料。一揭開鍋就會冒出一股氣來,菌子的香氣,……有時候簡直引得人掉眼淚喲!好,一等到廚房裡把大烤餅端上來,您可一忽兒也別耽擱,馬上就喝下第二杯酒。」

「伊凡·古雷奇啊!」審判長用要哭的聲音說。「您鬧得我寫壞三張紙了!」

「鬼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他滿腦子的吃!」哲學家米爾金嘟噥說,做出鄙夷的臉相。「生活里除了菌子和大烤餅以外,難道就沒有別的有意義的東西了?」

「對了,吃大烤餅以前,先要喝點酒,」書記官接著小聲說,他已經講得入了迷,就跟歌唱的夜鶯一樣,除了自己的聲音以外,什麼也聽不見了。「大烤餅一定得引人犯饞,要赤身露體地擺在那兒,沒一點羞恥,好把人迷住。您呢,對它擠一擠眼睛,切下挺大的一塊來,再加上您感情豐富,就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摸這麼一下。然後您吃起來,油汁就從餅上往下滴,象眼淚一樣,餅里的餡油汪汪,作料多,有雞蛋,有雞鴨的內臟,有蔥。……」書記官翻著白眼,把嘴角一直扯到耳朵邊上去了。榮譽調解法官嗽了嗽喉嚨,大概在暗自想像那個大烤餅,他的手指頭不由得動起來。

「鬼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區調解法官抱怨說,走到另一個窗口去了。

「您只吃兩塊,第三塊要留到喝白菜湯的時候再吃,」書記官著魔似地接著說。「您一吃完大烤餅,就立刻吩咐把白菜湯端上來,免得胃口疲了。……白菜湯一定要燒得滾燙,象火一樣燙。不過呢,最好是烏克蘭風味的紅甜菜清湯,我的恩人,外加火腿和小灌腸。此外還得放點酸奶油啦,香芹菜啦,茴香啦。加雜碎和小腰子的魚湯也不錯。要是您喜歡湯菜,那麼最好就要算是用菜根和蔬菜作的湯,放上胡蘿蔔、蘆筍、菜花以及種種合理合法的東西。」

「對了,這也真是出色的湯菜,……」審判長嘆口氣說,眼睛離開紙張了,然而他立刻醒悟過來,哀叫道:「您要敬畏上帝才是!照這樣下去,我就是坐到傍晚,這篇個人意見書也寫不成!我寫壞四張紙了!」

「我不說了,不說了!對不起!」書記官道歉後,小聲講下去。「您一喝完肉湯或者菜湯,就得立刻吩咐僕人把魚端上來,恩人。在不出聲的魚類當中,頂好的要數用酸奶油煎的鯽魚,不過為了叫它沒有土腥氣,保存鮮味起見,先得把它活著放在牛奶里,泡上一晝夜。」

「拿一條小鱘魚來,把尾巴塞進嘴裡,然後煎一下,也很好吃,」榮譽調解法官閉上眼睛說,可是立刻,出乎大家意外,他離開原地,現出惡狠狠的臉色,對一旁的審判長喊起來:「彼得·尼古拉伊奇,您快寫完了嗎?我等不得!等不得了!」

「容我寫完!」

「哼,我自己去了!叫您見鬼去吧!」

胖子擺一擺手,抓住帽子,沒告辭就跑出房外去了。書記官嘆口氣,彎下腰湊近副檢察官的耳朵,接著小聲說:「鱸魚或者鯉魚,加上點番茄和菌子做成的調味汁,也好吃。然而光吃魚,飽不了,斯捷潘·弗蘭崔奇。這種菜不經吃,正餐主菜不是魚,不是調味汁,而是烤菜。您比較喜歡吃哪種飛禽?」

副檢察官愁眉苦臉,嘆口氣說:

「可惜我不能分享您這種快樂,我害著胃炎。」

「算了吧,先生!胃炎是醫師胡謅出來的!得這種病,多半是由於胡思亂想,由於狂妄。您別管它。比方,您不想吃東西,或者覺得噁心,那您別管它,您還是吃。喏,要是給您端上一對烤熟的大鷸,外加這麼一隻山鷸,或者一對肥鵪鶉,那就什麼胃炎不胃炎,您會忘得一乾二淨,我這話是千真萬確的。烤火雞怎麼樣?又白又肥,而且那麼嫩,您知道,跟女神的胸脯一樣。……」「對了,這大概很可口,」副檢察官說,憂鬱地微笑著。

「火雞我也許能吃一點。」

「主啊,鴨子呢?要是您弄來一隻小鴨子,一隻趁天氣剛冷嘗過冰水味道的小鴨子,放在烤盤上烤透,再放上些土豆,土豆要剁碎,烤得發紅,浸透鴨油,而且……」哲學家米爾金現出猙獰的面容,顯然想說句什麼話,可是忽然吧嗒一下嘴唇,大概心裡正暗想烤鴨的樣子,於是一 句話也沒說,由一種肉眼看不見的力量推動著,抓起帽子,跑出去了。

「是啊,恐怕鴨子我也能吃,……」副檢察官嘆口氣說。

審判長站起來,走來走去,又坐下。

「用完烤菜,人就吃飽肚子,心頭舒暢,飄飄然了,」書記官接著說。「這時候人就周身爽快,溫情脈脈了。然後,為了湊一湊趣,您不妨再喝三小杯加過香料的白蘭地。」

審判長嗽了嗽喉嚨,把他那張紙上寫的東西塗掉了。

「我毀掉六張紙了,」他生氣地說。「這簡直是沒有心肝!」

「您寫吧,寫吧,恩人!」書記官小聲說。「我不打攪您!

我小聲講話。我憑良心對您說吧,斯捷潘·弗蘭崔奇,「他用差不多聽不清的聲音說,」自己家裡做的加香料的白蘭地比任什麼香檳都好。您喝下頭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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