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訶夫1887年作品第四卷 醫師

契訶夫1887年作品第四卷

醫師

客廳里十分安靜,安靜得就連從外面偶然飛進一隻牛虻來,不斷碰撞天花板,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別墅的女主人奧爾迦·伊凡諾芙娜站在窗前,瞧著花圃想心事。茨威特科夫醫師是她的家庭醫師和老相識,如今給請來為米沙看病,坐在一把安樂椅上,兩隻手拿著帽子,把它搖來搖去,也在想心事。這個房間里和毗鄰的房間里,除了他倆以外,一個人也沒有。太陽已經落下去,傍晚的陰影開始在牆角上、傢具下面和檐板上面出現了。

沉默是由奧爾迦·伊凡諾芙娜打破的。

「再也想不出更可怕的災難了,」她說,沒有從窗口扭過身來。「您知道,缺了這個男孩,生活在我就變得毫無價值了。」

「是的,這我知道,」醫師說。

「毫無價值了!」奧爾迦·伊凡諾芙娜再說一遍,聲音發抖。「他是我的命根子。他是我的歡樂,我的幸福,我的寶貝。

如果象您所說的我不能再做母親,如果他……死掉,那我簡直成了孤魂。我就沒法活下去了。「

奧爾迦·伊凡諾芙娜絞著手,從這個窗口走到那個窗口,接著說:「當初他生下來的時候,我原想把他送到育嬰堂去,這您是記得的,不過我的上帝呀,難道那時候能跟現在相比嗎?那當兒我庸俗,愚蠢,輕浮,然而現在我卻是母親,……您明白嗎?我做了母親,別的都不在我心上了。在現今和過去之間,由一道很深的鴻溝隔開了。」

接著又是沉默。醫師從安樂椅上移到長沙發上坐下,焦躁地擺弄帽子,眼睛盯住奧爾迦·伊凡諾芙娜。從他的臉色可以看出他有話要說,為此正在等適當的機會。

「您不說話,不過我仍舊沒有放棄希望,」女主人扭轉身來說。「您為什麼不開口呢?」

「我也願意象您那樣抱著希望,奧爾迦,可是希望已經沒有了,」茨威特科夫回答說。「人見了惡魔要正視才行。這個男孩得的是腦結核,那我們就得硬一硬心腸準備他死掉,因為得了這種病是決不會痊癒的。」

「尼古拉,您相信您不會弄錯嗎?」

「問這種話沒有什麼用處。隨您問多少句,我都可以回答,不過我們不會因此覺得輕鬆點。」

奧爾迦·伊凡諾芙娜把臉貼在窗幔上,哀哀地哭了。醫師站起來,在客廳里來回走了好幾次,然後走到哭泣的女人跟前,輕輕碰一下她的胳膊。憑他遲疑的動作,憑他在傍晚的昏光中顯得發黑的陰沉臉色看來,他有話想說。

「您聽我說,奧爾迦,」他開口了。「請您騰出一分鐘時間來聽我講幾句話。我有一件事要問您。不過現在您沒有心思聽我講。那我就等一等再說,……以後再說吧。……」他又坐下來沉思。那種象姑娘般的哭聲,沉痛的、哀求的哭聲,持續下去。茨威特科夫沒等到她哭完,就嘆口氣,走出客廳去了。他走到兒童室里去看米沙。男孩跟先前一樣仰面躺在那兒,眼睛盯緊一個地方不動,好象在聽什麼聲音似的。醫師在他床邊坐下,摸他的脈搏。

「米沙,頭痛嗎?」他問。

米沙過一忽兒才回答說:

「是的。我老是做夢。」

「你夢見了什麼呢?」

「各式各樣。……」

醫師既不善於跟哭泣的女人講話,也不善於跟孩子談天,就摸一下他滾燙的頭,喃喃地說:「沒關係,可憐的孩子,沒關係。……在人世上活著就免不了生病。……米沙,我是什麼人?你認得出來嗎?」

米沙沒答話。

「頭很痛嗎?」

「很……很痛。我老是做夢。」

醫師把他檢查一下,對照料病人的女僕問了幾句話,就不慌不忙,走回客廳去了。那兒已經黑下來,奧爾迦·伊凡諾芙娜站在窗邊,好比一個剪影。

「要點燈嗎?」茨威特科夫問。

沒有答話。那隻牛虻仍舊飛來飛去,碰撞天花板。外邊沒有一點聲音傳進來,好象整個世界都在跟醫師一塊兒思索,不敢貿然開口說話似的。奧爾迦·伊凡諾芙娜不再哭了,跟先前那樣一句話也不說,瞅著花圃。茨威特科夫走到她跟前,在昏暗的暮色中看一眼她那蒼白的、由於愁苦而憔悴的臉,那臉上的神情如同以前她害著極其嚴重的偏頭痛、使她神志不清的時候他看到的神情一樣。

「尼古拉·特羅菲梅奇!」她叫他的名字。「您聽我說,請人來會診一下怎麼樣?」

「好,我明天去請。」

憑醫師的語調很容易聽出他不大相信會診能有什麼效驗。奧爾迦·伊凡諾芙娜還想再問一句話,然而哭泣不容她講出口。她又把臉貼在窗幔上。這時候,從窗外清楚地傳來在別墅區演奏的樂隊的聲音。不但可以聽見銅號聲,就連提琴和長笛的聲音也聽得清。

「如果他痛苦,那為什麼不出聲呢?」奧爾迦·伊凡諾芙娜問道。「他成天價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從不訴苦,也從不啼哭。我知道,上帝從我們手裡奪走這個可憐的男孩是因為我們沒能好好愛護他。他是個什麼樣的寶貝啊!」

樂隊奏完了進行曲,過了一忽兒,奏起歡樂的圓舞曲,跳舞開始了。

「主啊,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奧爾迦·伊凡諾芙娜哀叫道。「尼古拉!你是大夫,一定知道該怎麼辦!您明白,他這樣夭折,我受不了!我活不下去啊!」

醫師不善於跟哭著的女人講話,就嘆一口氣,在客廳里慢騰騰地走來走去。隨後是令人難受的沉默,時不時地被哭聲和毫無益處的問話所打破。樂隊已經奏完一支卡德里爾舞曲、一支波爾卡舞曲和另一支卡德里爾舞曲。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在隔壁大廳里,一個女僕點起一盞燈。醫師始終沒有放下手裡的帽子,一直打算開口說話。奧爾迦·伊凡諾芙娜好幾次走到她兒子那邊去,每次都在他身旁坐上半個鐘頭,再回到客廳里來。她不時痛哭,抱怨。光陰痛苦地拖下去,這個傍晚好象沒有盡頭似的。

等到夜深,樂隊奏完一支科奇里翁舞曲,停止演奏後,醫師準備告辭了。

「我明天再來,」他說著,握一下女主人的冰冷的手。「您睡覺吧。」

他在前廳穿上大衣,手裡拿著手杖,站了一忽兒,想了想,又回到客廳里。

「我,奧爾迦,明天再來,」他用發抖的聲音又說一遍。

「您聽見了嗎?」

她沒答話,似乎傷心得失去說話的能力了。茨威特科夫沒脫掉大衣,也沒放下手杖,挨著她坐下,用一種跟他那魁梧笨重的身材完全不相稱的、低抑溫柔的絮語聲講起來:「奧爾迦!請您看在您這種悲痛的份上吧,……講到這種悲痛,我也是有同感的。……總之,在目前,在說謊無異於犯罪的時候,我求您對我說句實話。您素來一口咬定,說這個男孩是我的兒子。這是真話嗎?」

奧爾迦·伊凡諾芙娜沒講話。

「您是我一生當中熱愛過的唯一的女人,」茨威特科夫接著說,「您沒法想像您的謊話多麼深重地侮辱了我的感情。

……好,我請求您,奧爾迦,您這輩子至少對我說一次實話吧。……在當前這種時候,人不能說假話。……請您告訴我,說米沙不是我的兒子。……我等著您。……「」他是您的兒子。「

奧爾迦·伊凡諾芙娜的臉相已經看不清楚了,不過茨威特科夫從她的聲調里卻聽出猶豫不定的口氣。他嘆口氣,站起來。

「就連在這種時候,您也忍心說謊話,」他用平時的聲調說。「在您的心目中,沒有一件事是神聖的!請您聽著,您要明白我的意思。……您是我生平愛過的唯一的女人。是的,從前您放蕩,庸俗,不過我這輩子除您以外沒愛過第二個女人。

如今我老了,那段小小的戀情就成了我回憶中唯一明亮的光點了。您何苦用謊話來弄得它暗淡無光呢?何苦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啊,我的上帝!」茨威特科夫喊道。「您在說謊,這您知道得很清楚!」他喊得越發響了,在客廳里走來走去,氣沖沖地搖著手杖。「莫非您忘了?那我就來提醒您!做這個男孩的父親的權利,向來是由我、彼得羅夫、律師庫羅甫斯基平均分享的。到現在為止,他們一直跟我一樣給您錢,作為這個兒子的贍養費!是啊!這些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原諒您過去說謊,那些事不必再提了,可是現在您上了年紀,而且孩子快要死了,在這種時候您的謊話簡直害得我透不出氣來!

可惜我沒有口才!真是可惜!「

茨威特科夫解開大衣紐扣,仍舊走來走去,說:「惡劣透頂的女人!就連當前這種時刻對她都不起作用!

就是到了現在,她也能象十年前在隱廬飯店裡那樣信口說謊!

她生怕說了實話,我就會不再給她錢!她認為要是她不說謊,我就會不愛這個男孩!您說謊!這卑鄙!「

茨威特科夫把手杖往地板上一擊,叫道:「這是下流!反常的、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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