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歹徒目睹者的陳述

歹徒目睹者的陳述

小飯鋪里的夥計把這兒可以叫到的寥寥幾種菜名對他報了一遍,他就沉吟一下,說:「既是這樣,那就給我們要兩客新鮮的白菜湯和子雞。你再問一聲老闆,你們這兒有沒有紅葡萄酒。……」然後大家都看見他朝天花板瞧了一忽兒,對夥計說:「奇怪,你們這兒的蒼蠅好多呀!」

我們說「他」,是因為在這個小飯鋪里,夥計也好,老闆也好,顧客也好,都不知道他是誰,什麼身分,從哪兒來,到我們城裡來幹什麼。他是個氣度莊嚴而且歲數已經相當大的上流人,裝束體面,表面看來倒也安分守己。憑他的服裝來看,甚至可以把他算做貴族呢。我們發現他身上帶著金懷錶和鑲珍珠的別針,他那頂厚呢帽里放著一副配著時髦紐扣的手套,象那樣的手套我們以前只看見我們的副省長戴過。他吃飯的時候,一直在我們面前炫耀他的教養:叉子一定要用左手拿著,嘴一定要用食巾擦,一看見蒼蠅掉進酒杯就皺起眉頭。人人都知道,凡是有蒼蠅的地方,食具就不可能幹凈。

姑且不談普通的顧客,就連縣警察局長、區警察局長、過路的地主這類人物,在飯鋪里吃飯,看見菜碟里或者酒杯里有幾個蒼蠅,也不會抱怨一聲。他呢,還沒吃飯就先要夥計把盤子放在滾水裡洗一下。這個人分明在擺排場,極力裝得比他原來的身分高貴。

夥計把白菜湯端給他,這時候另一個陌生人就走到他的桌子跟前來。這人謝了頂,刮光臉,戴著金邊眼鏡。這個陌生的上流人穿著絲質的衣服,也有金懷錶。他始終只講法國話,好奇地瞧著吃食和顧客,因此不難看出他是個外國人。至於他是誰,從哪兒來,為什麼光臨我們這座城,我們也不知道。

他,也就是那個佩著鑲珍珠的別針的人,喝完頭一匙白菜湯,就搖搖頭,用譏誚的口氣說:「這些蠢材居然能把新鮮的白菜燒成的湯也添上一股餿味。簡直叫人難於下咽。你聽我說,茶房,難道你們這兒的人都象豬那樣生活?走遍全城也叫不到一客稍稍象樣的白菜湯。這真奇怪!」

然後他用法國話對他那個外國朋友說了句話。我們只記得他的話里有一個字:「 Co」①。他從白菜湯里撈出一隻蟑螂,就轉過臉去對夥計說:「我並沒有要一份加蟑螂的白菜湯。蠢貨。」

「先生,」夥計回答說,「這可不是我把它放進湯里去的,是它自己爬進去的。不過您不用擔心,蟑螂並不咬人。」

他吃完子雞,要來一張紙和一支鉛筆,動手畫一些圓圈,寫數目字。外國人不同意,跟他爭論很久,搖頭表示反對。那張塗滿圓圈和數目字的紙至今還保存在小飯鋪的老闆那兒。

老闆把那張紙拿給縣立學校現任督學官看過,督學官對那些圓圈瞧了很久,然後嘆口氣說:「莫測高深啊!」他,也就是領結上別著一顆珍珠的那位先生,付飯錢的時候給夥計一張新的五盧布鈔票。那張鈔票究竟是真是假,我們不知道,因為我們根本沒想到要把它仔細檢查一下。

「你聽我說,你們這個小飯鋪早晨幾點鐘開門?」他問夥計。

「太陽一出來就開門。」

「好。明天早晨五點鐘我們來喝茶。你準備好飯,只是不要有蒼蠅。你知道明天早晨會出什麼事嗎?」他問,調皮地擠一擠眼睛。

「不知道,老爺。」

「啊!明天早晨你們會大吃一驚,嚇得發獃的。」

他照這樣恫嚇一下,就笑著對外國人說了句話,跟他一 塊兒走出小飯鋪去了。他們兩人都在瑪爾法·葉果羅芙娜家裡過夜,她是個孤身的寡婦,篤信宗教,從沒幹過什麼壞事,不可能做他們的同謀犯。現在她卻老是哭泣,深怕人家把她抓走。我們知道她的思想方式,敢於證明她沒有罪。再者,請想一想,難道她收容這兩個房客的時候,能夠預先知道他們在打什麼主意嗎?

第二天早晨五點鐘整,兩個陌生人果然到小飯鋪里來了。

這一回他們是帶著皮包、書本和一些奇形怪狀的套子來的。從他們的話語和動作可以看出他們心情激動,手忙腳亂。他(不是那個外國人)說:「雨雲從西北方攏過來了。只求它不礙我們的事才好!」

他喝下一杯茶,把小飯鋪的老闆叫來,吩咐他在小飯鋪附近廣場上放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老闆是個沒受過教育的人,雖然預感到事情不妙,還是照這個命令辦了。兩個陌生人就拿起自己的東西,走出小飯鋪,在桌旁椅子上坐下。在廣場上,當著許多人的面大模大樣地坐著,這是多麼愚蠢!他倆嘴裡談著話,手裡把紙張、圖表、黑玻璃和一些小圓筒②放在桌子上。老闆膽怯地走到他們跟前,彎下腰看桌上的東西,他,也就是那個有珍珠別針的人,卻伸出手來推開老闆,說:「別把你的大鼻子伸到你不該來的地方。」

隨後他看一眼懷錶,對外國人說了句話,就開始透過一 塊黑玻璃看太陽。外國人拿起一個小圓筒,也往那邊看。……這以後不久就發生了一件可怕的、至今沒有見過的災難。我們大家忽然發覺天昏地暗③,彷彿暴風雨快要來了。等到外國人放下小圓筒,趕緊寫下幾個字,拿起黑玻璃,我們就聽見有人喊一聲:「諸位先生,太陽不知給什麼東西蓋住了!」

果然有個很象平鍋的黑東西湊到太陽上,把它蓋住,不讓人看到它。我們有幾個人瞧見太陽已經有一半完蛋了,兩個陌生人卻仍舊干他們那種古怪的工作,就找到警察瓦斯洛夫,對他說:「警察,你見了這種擾亂治安的局面怎麼不管?」

他回答說:

「太陽不歸我們警察段管。」

由於地方當局這樣玩忽職守,我們不久就看到整個太陽都無影無蹤了。夜晚來臨,至於白晝躲到哪兒去了,那可誰也不知道。天上出現了星星。夜晚來得這樣奇突,因而本城發生了如下的事故。我們大家都嚇一大跳,亂做一團。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害怕得在廣場上跑來跑去,互相推搡,喊著:「警察呀!警察呀!」當時我們這兒正開市販賣牲畜,那些牛羊和馬匠就一齊翹起尾巴,拚命嚎叫,滿城亂跑,把居民們嚇得心驚膽戰。狗汪汪地叫。飯鋪房間里的臭蟲以為已經到夜晚了,就紛紛從木縫裡爬出來,死命叮睡覺的人。助祭方達斯瑪果爾斯基這時候正從菜園裡把黃瓜運回家,嚇了一跳,從大車上跳下來,藏到橋底下,他的馬就拉著大車闖進別人的院子,黃瓜都讓豬吃掉了。收稅員里斯捷佐夫正巧沒在自己家裡,而在一個女鄰居家裡過夜(為了有利於審判,我們不能隱瞞這個細節了),這時候只穿著襯裡衣褲,跑到街上來,衝進人群,扯開嗓門叫道:「凡是能夠拯救自己靈魂的,就趕快拯救自己的靈魂吧!」

有許多太太被喧嘩聲驚醒,跑到街上,連鞋也沒穿。另外還發生了許多我們只敢關著房門談論的事情。唯有那些消防隊員毫不驚慌,心平氣和,原來那時候他們正在酣睡,這是我們要趕緊證明的。這件事發生在八月七日早晨。

兩個陌生人照這樣存心搗亂,然後把他們的紙張放進皮包,等到太陽又出來,就坐上馬車走了,行蹤不明。他們究竟是什麼人,我們至今還不知道。他們的外部特徵謹報告如下:他,也就是那個有珍珠別針的人,中等身材,面部乾淨,下巴不大不小,額上有皺紋;外國人,中等身材,體態豐滿,鬍子刮光,面部乾淨,下巴不大不小,遠遠看去象地主卡拉謝維奇,眼睛近視,因而戴著眼鏡。

不知這些人是不是奧地利派來的間諜?

「注釋」

①法語:豬。

②指望遠鏡。

③指日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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