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訶夫1887年作品第三卷 幸福獻給亞·彼·波隆斯基

契訶夫1887年作品第三卷

幸福獻給亞·彼·波隆斯基

一群羊在草原上一條名叫「大路」的寬闊道路上過夜。看羊的是兩個牧人。一個年紀已經八十上下,牙齒脫落,臉皮發顫,他伏在路旁,肚皮朝下,胳膊肘放在撲滿塵土的車前草葉子上;另一個是年輕小夥子,生著濃密的黑眉毛,還沒有長出唇髭,身上的衣服是粗麻布做的,這種布通常是做廉價的麻袋用的。他躺在那兒,臉朝上,兩隻手枕在腦袋底下,眼睛向上仰望天空,銀河正好橫在他的臉上邊,那兒有許多睡眼惺忪的星星。

這兒不光有兩個牧人。離他們一俄丈遠,在籠罩著大路的昏暗中,現出一匹烏黑的、上了鞍子的馬,馬旁邊站著一 個男人,穿著大皮靴和短上衣,倚著馬鞍,多半是地主家的管事。憑他那挺直不動的身材,憑他的氣派,憑他對待牧人和馬的態度來看,他是個嚴肅穩重而且自視很高的人,就連在黑暗裡也可以看出他帶著軍人的風度,舉止之間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尊嚴跡象,這是經常跟地主們和總管們周旋得來的。

那些羊睡著了。曙光已經開始布滿東方的天空,在這灰白色的背景上,可以看見這兒那兒有些沒有睡覺的羊的身影。

它們站在那兒,低下頭,在想什麼心思。它們的思想純粹來自遼闊的草原和天空的印象,來自白晝和黑夜的印象,枯燥而鬱悶,這些思想大概重重地壓在它們心上,使它們對一切都淡漠無情,如今它們就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既沒留意到有生人在場,也沒留意到看羊狗的不安。

昏沉、凝滯的空氣里滿是夏天草原夜晚必然會有的單調的鬧聲。螽斯不停地唧唧叫,鵪鶉在歌唱。在離羊群一俄里遠的小山溝里,流著小河和生著柳樹的地方,有些幼小的夜鶯在懶洋洋地打唿哨。

管事下馬原是要向牧人們借個火兒點煙的。他沉默地點上煙斗,吸完一袋煙,然後一句話也沒說,胳膊肘倚著馬鞍,沉思了。年輕的牧人根本不理他,仍舊躺在那兒,看著天空。

老人卻對管事打量很久,問道:

「您好象是瑪卡羅夫莊園上的潘捷列吧?」

「就是我,」管事回答說。

「我看就是嘛。我先沒認出您來,可見您要發財了①。上帝把您從哪兒打發來的啊?」

「從柯維列甫斯基區來。」

「那兒很遠啊。你們那兒的地是按分成的辦法佃出去的嗎?」

「按幾種不同的辦法。有的是分成,有的是收租錢,有的是收瓜。說實在的,我剛才到磨坊去了一趟。」

有一隻又大又老的灰白色牧羊犬,渾身毛茸茸,眼睛和鼻子旁邊生著一圈圈毛,極力裝出不在乎有生人在場的樣子,心平氣和地繞著那匹馬走了三圈,可是忽然間,它出人意外地朝著管事的後背撲過去,發出氣憤、蒼老、嘶啞的吠聲,其餘的狗也忍不住從原地跳過來。

「去,該死的!」老人叫道,用胳膊肘支起身子來。「叫你咽了氣才好,鬼東西!」

等到那些狗平靜下來,老人就恢複原先的姿勢,用從容的口氣說:「在耶穌升天節 ②,柯維里村的葉菲木·日美尼亞死了。

晚上可別講這種事,談這樣的人是罪過的。他是個壞老頭子。

您大概聽說了。「

「不,我沒聽說。」

「我說的是葉菲木·日美尼亞,鐵匠斯捷普卡的舅舅。這一帶的人都認識他。哼,那是個該死的老頭子!我認識他有六十年了!自從趕走法國人的沙皇亞歷山大給裝在大車上從塔甘羅格運到莫斯科的那年③起,我就認識他了。我們一塊兒去迎接過去世的沙皇,那時候大路不通巴赫穆特,而是從葉薩烏洛甫卡通到戈羅季謝,眼下的柯維里從前凈是些大鴇的窠,每走一步就能碰到一個大鴇窠。那當兒我就已經瞧出來日美尼亞身上有邪氣,有鬼附了他的身。我留意過:要是一個庄稼人老是不開口說話,凈幹些老太婆的雜務事,一心要孤孤單單過日子,那可不是什麼好事。葉菲木卡④呢,從年輕的時候起就老不開口,悶聲不響,斜著眼睛看人,他總好象綳著臉,擺架子,就跟公雞見了母雞似的。到教堂去也好,跟小夥子們到街上去玩也好,進酒店去喝幾盅也好,都不合他的口味。他老是一個人坐著,再不然就跟老太婆們小聲談天。當初,他年輕的時候,就干照料蜂房或者看守菜園子的活兒⑤。有時候,有些好人到他的菜園去,他的西瓜和香瓜就吱吱地叫。有一回 ,他釣起一條狗魚,當時有外人在場,那條魚哈哈哈地笑起來了。……」「這種事是有的,」潘捷列說。

年輕的牧人翻個身,揚起黑眉毛,定睛瞧著老人。

「那麼你聽見過西瓜吱吱叫?」他問。

「求上帝憐憫,聽倒是沒聽到過,」老人嘆道,「不過人家都這麼說。這沒有什麼稀奇。……只要魔鬼起了意,就連石頭都會吱吱叫。農奴解放⑥前,我們那兒的山岩嗚嗚地叫了三天三夜呢。這可是我自己聽見的。那條狗魚笑,是因為日美尼亞釣上來的不是狗魚,是魔鬼。」

老人想起一件什麼事來了。他很快地起來,跪在地上,彷彿怕冷似的縮起脖子,急躁地把手揣在袖管里,象快嘴的女人那樣用鼻音嘟噥著:「主啊,拯救我們,憐憫我們!有一回我順著河邊走到諾沃巴夫洛甫卡村去。天起了風暴,好大的暴風雨,求聖母天后保佑吧。……我趕緊使出全身氣力往前走,一看,路邊荊棘叢中(當時荊棘生得正旺)有一條白牛走出來了。我心想:這是誰家的牛?為什麼魔鬼把它打發到這兒來了?它一邊走一邊搖尾巴,還嗚嗚地叫!可是,那當兒,老兄,等我追上它,走近前去一看,原來它不是牛,卻是日美尼亞。我嘴裡念著:神聖的,神聖的,神聖的⑦!我在胸前畫十字,他呢,瞧著我,嘴裡念念叨叨,一個勁兒翻白眼。我害怕,怕極了!

我跟他並排走著,不敢對他說一句話。雷聲隆隆地響,天上亮出一條條閃電,柳樹朝著河水彎下腰去,猛然間,老兄,一 只兔子穿過這條道路⑧,……要是我說了假話,就叫上帝罰我不得好死。它跑啊跑的,忽然站住,口吐人言:「你們好啊,莊稼漢!『走開,你這該死的!」老人對那條長毛狗叫道,它又繞著馬走來走去了。「巴不得你死了才好!」

「這種事是有的,」管事說,仍舊倚著馬鞍,沒有動。他用低抑而發悶的聲音說話,只有沉思的人才那樣。

「這種事是有的,」他帶著深思的、有把握的口氣又說一 遍。

「嘿,那真是個壞透了的老頭子!」老人接著說,不再那麼激烈了。「農奴解放以後,大約過了五年,他在村社辦公處挨了一頓打,他為了發泄怨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 ,使柯維里全村的人都染上了白喉症。那一回死的人,數都數不清啊,多極了,就象鬧了一場霍亂。……」「可是他是怎麼叫人染上病的呢?」年輕的牧人沉默一忽兒以後問。

「誰都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這用不著什麼大聰明,只要起了意就行。日美尼亞用毒蛇的油害人。這法子可厲害,別說吃了那油,就是聞一聞那氣味,也會送命喲。」

「這話是實在的,」潘捷列同意說。

「那時候年輕人都想打死他,可是老年人不答應。把他打死可不行。他知道有個地方藏著寶貝。除了他,誰也不知道。

這宗寶貝是經人念過咒的,所以你找著了也看不見,可是他看得見。有時候他順著河岸或者樹林走,灌木叢底下和山岩底下就會冒出小火苗來,小小的火苗,小小的火苗。……那些小火苗好象是從硫磺里冒出來的。我親眼見過。大家本來料著日美尼亞會把那地方告訴人,或者自己動手挖出來,他呢,俗語說得好,卻象狗一樣自己不吃,又不讓人家吃,就這麼白白死了:自己沒有去挖,也沒指點別人去挖。「

管事點起煙斗來,那光一剎那間照亮了他的長唇髭和嚴厲、莊重的尖鼻子。一個個小光圈,從他手上跳到便帽上,越過馬鞍跳到馬背上,消失在馬耳朵旁邊的鬃毛里了。

「這一帶是有許多寶貝,」他說。

他慢慢吸進一口煙,往四周掃一眼,把目光停在東方發白的天空上,補充了一句:「一定有寶貝。」

「這還用說!」老人嘆道。「憑種種苗頭,可以看出有寶貝,可就是沒有人去挖,老兄。誰都不知道真正在哪兒,再者,到了如今這年月,所有的寶貝大概都經人念過咒了。要想找著它,看見它,就得會畫符,年輕人,缺了符不頂事。日美尼亞倒有那道符,可是難道你能從他這個禿頭鬼那兒要到手?他把那東西藏得嚴嚴的,叫誰也拿不到喲。」

年輕的牧人往老人那邊爬過兩步,用拳頭支住腦袋,定睛看著他,目光一動也不動。他的黑眼睛閃出孩子氣的恐怖和好奇的神情,在曙光里,這神情似乎使他那粗眉大眼的、年輕的大臉往左右兩邊伸展,變得扁了。他緊張地聽著。

「就連聖書里都寫著這一帶有許多寶貝呢,……」老人接著說。「這是沒話可說,……錯不了的。諾沃巴夫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