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日舞台獨白

春日舞台獨白

清晨。天窗外面房頂上出現一隻年輕的灰毛公貓,鼻子上帶著很深的爪痕。它輕蔑地眯了一忽兒眼睛,然後說:「在你們面前立著的,是一個最最幸福的生物!啊,愛情!

啊,良辰美景!啊,等到我老了,人家就會提著我的尾巴丟在污水坑裡,可是哪怕到那時候,我也不會忘了在翻倒的木桶旁邊那頭一次萍水相逢,忘不了她那窄瞳孔里的目光、她那絲絨般毛茸茸的尾巴!只要那條人間少有的優雅尾巴搖動一下,我就情願把全世界都獻出去!不過……我何必跟你們講這些呢?你們絕不會了解貓,也不會了解中學生,更不會了解老處女。你們這些凡人都淺薄無聊,不能冷靜地看待貓的幸福。你們會嫉妒地微笑,拿我的幸福責備我:「只不過是貓的幸福罷了!『你們誰也不會想起問一聲我們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能得到幸福。那就讓我來對你們講一講貓的幸福要費多大的力量才能得到吧!你們會發現,為了追求幸福,貓遠比人更費力地奮鬥,冒險,忍耐!你們聽著。……通常,傍晚九點鐘,我們的廚娘把泔水端出去。我就跟著她走,踩著水窪跑過整個院子。貓沒有養成穿雨鞋的習慣,因此不管願意不願意,整個晚上不得不忘掉自己對潮濕的厭惡。到了院子盡頭,我就跳上圍牆,沿著牆頂小心地走動,牆下面有一 條塞特種獵狗,是我最兇惡的敵人,它幸災樂禍地盯住我,巴望我遲早會從圍牆上摔下來,好讓它把我咬個夠。然後我使勁一跳,在板棚頂上走起來。在那兒我順著一所高房子的排水管往上爬,沿著又窄又滑的房檐走。我從房檐上跳到鄰近一所房子上。在這個房頂上,我照例會遇到我那些情敵。啊,諸位先生,要是你們知道我的一身毛里藏著多少爪英傷痕、腫塊,你們的頭髮就會一根根豎起來!去年我的眼睛幾乎被抓傷,前天我的情敵們把我從二層樓的高處推下來。不過,閑言少敘,書歸正傳。我開口歌唱了。在音樂方面,我們貓是理論家,遵循一種新的流派,我們認為我們自己就是這個流派的鼻祖:不追求旋律,只求唱得響而久。居民們卻是很差的理論家,因此,無怪他們不理解我們的歌唱,用石頭和鐵塊往我們身上丟,用髒水往我們身上潑,打發狗來咬我們了。

我得一連唱上三個鐘頭光景,有的時候還要更久些,到後來風總算把那種溫柔而帶著召喚意味的『咪咪』聲送到我的耳邊來了。我一聽到這種召喚,頓時急如閃電,竄上前去迎接她。……我們的母貓,特別是茶葉鋪里那些母貓,品行都挺端正。不管她們怎樣愛一隻公貓,她們也絕不會不提抗議就委身於他。一隻公貓必須具有不屈不撓的精神和意志的力量才能取得勝利。她嘶嘶地叫,抓您的鼻子,風騷地眯細眼睛。

每逢您的情敵當著她的面要給您一頓打,她總是嗚嗚地叫,活動她的觸鬚,從您身邊跑開,沿著房頂,沿著圍牆頂溜走。接著就是天下大亂,打成一團,因此那種良辰美景照例要到早晨四五點鐘才能來臨。

「現在你們可以明白我要費多大的力量才能得到幸福了。」

這隻公貓翹起尾巴,尊嚴地往遠處走去。

批評家

一個蒼老而傴僂的「高尚的父親」①,長著歪下巴和紫紅色鼻子,在一家私營劇院的飲食部里遇見一個做新聞記者的老朋友。他們照例寒暄、問話、嘆息,然後高尚的父親邀新聞記者喝一小杯酒。

「何必呢?」新聞記者說,皺起眉頭。

「沒什麼,咱們去喝一杯吧。我自己,老兄,倒是不愛喝酒的,不過我們這班演員在這個地方喝酒打折扣,幾乎是半價,這樣一來,你就是不想喝也只好喝了。咱們去吧!」

兩個朋友走到櫃檯那邊,喝起酒來。

「你們這兒的劇院我可見識夠了。不用說,太好嘍,」高尚的父親嘟噥著,譏誚地微笑。「多謝多謝,我再也沒料到。

居然還算是京城,還算是藝術中心呢!瞧著都叫人怪害臊的。「

「你到過亞歷山大劇院②嗎?」新聞記者問。

高尚的父親輕蔑地擺一下手,冷冷一笑。他那紫紅色鼻子皺起來,發出了笑聲。

「去過!」他彷彿不樂意地回答說。

「怎麼樣?滿意嗎?」

「是的,那所房子我還滿意。劇院的外表挺好,這我不預備爭論,可是講到演員,那就對不起了。也許他們是挺好的人,是天才,是狄德羅③,可是從我的觀點看來,他們卻是扼殺藝術的兇手,別的什麼也不是。要是我有權的話,我就會把他們趕出彼得堡。誰是他們的頭兒?」

「波捷興。」

「哦,……波捷興。他怎麼能當劇團經理呢?他的外形也好,儀錶也好,嗓音也好,都不行。凡是真正的劇團經理或者班主,應該長得體面,又穩重又威風,鎮得住全劇團的人!

應當把全團管得嚴嚴的,就象這個樣子!「

高尚的父親伸出一個捏緊的拳頭,嘴唇發出唏哩呼嚕的聲音,就象平鍋里煎的牛油一樣。

「就得這樣!不過你覺得該怎樣?我們這班演員,特別是那些年輕的,絕不能不管。要叫他明白而且感覺到他是個什麼人才成。要是劇團經理開口對他稱呼『您』,摩挲他的腦袋,他可就要騎到劇團經理的脖子上去了。去世的薩瓦·特利佛內奇,也許你還記得吧,有時候待人挺和氣,就跟親人一樣,可是事情一牽涉到藝術,他馬上就會暴跳如雷!他往往罰演員的錢,或者在大庭廣眾之中把人羞辱一場,再不然就把你痛罵一頓,弄得你後來一連三天吐唾沫。難道波捷興辦得到?

他既沒有力量,也沒有真正的嗓音。慢說悲劇演員和好發議論的角色,就是福丁勃拉斯④的侍從們當中一個最起碼的尖著嗓子講話的角色也不怕他。我們各人再喝一杯怎麼樣?「

「還要喝?」記者說,皺起眉頭。

「是啊,晚上喝酒也許不大那個……不過我們這班人享受折扣的優待,不喝就是罪過了。」

兩個朋友喝起來。

「話得說回來,如果公平地考慮一下,那麼,我們這兒的劇團還算不錯,」記者說道,吃著紫甘藍。

「劇團嗎?嗯,……那還用說,好得很呢。……不對,老兄,如今在俄國,好演員已經沒有了!一個也沒剩下!」

「咦,怎麼能說一個也沒有!慢說在全俄國,就是在我們彼得堡也有好的。比方說,斯沃包津就是。……」「斯沃包津?」高尚的父親說,嚇得往後倒退幾步,把兩隻手一拍。「難道他也能算是演員?你得敬畏上帝才成,難道有這樣的演員?他不過是個玩票的外行罷了!」

「可是話說回來……」

「什麼話說回來?如果我有權的話,我就要把你那個斯沃包津趕出彼得堡。怎麼可以象他那樣演戲呢,啊?難道可以那樣冷冰冰,乾巴巴,一丁點兒感情也沒有,單調,毫不傳神,……不,咱們再喝一杯!我可受不了!這個人叫我心裡發悶!」

「不,老兄,算了,……我喝不下!」

「我請客!我們這班人在這兒喝酒打折扣,連死人也忍不住要喝一杯!人家付十戈比,我們只付五戈比就成。這兒的蘑菇也便宜!」

兩個朋友就繼續喝酒,同時記者不住搖頭,十分堅決地嗽喉嚨,倒好象下定決心要為真理去死似的。

「他不是用心靈,而是用頭腦表演!」高尚的父親接著說。

「真正的演員用神經和膝蓋演戲,可是這一個卻死板板,彷彿背語法書或者臨字帖似的。……所以他才單調。他演什麼角色都一個樣!一條狗魚,不管你給它加上什麼樣的調味汁,也還是狗魚!就是這樣,老兄。……只要你讓他演傳奇劇或者悲劇,那你就會看出他多麼縮手縮腳。……喜劇是人人會演的,不,叫他演演傳奇劇或者悲劇看!為什麼你們這兒不演傳奇劇?就因為不敢!沒有人會演!你們這兒的演員既不會化裝,也不會嚷叫,更不會擺出架式。」

「等一等,我仍舊覺得奇怪。……如果斯沃包津算不得有才能,那麼我們這兒除他以外,總還有薩宗諾夫、達爾瑪托夫、彼契帕,莫斯科還有基塞列甫斯基、格拉多夫-索科洛夫,內地還有安德烈耶夫-布爾拉克……」「你聽著,我是在跟你認真談話,你卻一味開玩笑,」高尚的父親生氣地說。「如果依你看來這些人都能算是演員,那我都不知道該跟你怎麼說好了。難道這些人也能算是演員?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庸才喲!他們只會誇張,過火,愁眉苦臉,別的什麼也不會!要是我有權的話,那麼他們這些人哪怕站得離戲院還有大炮射程那麼遠,我也還是不答應!他們惹得我厭惡極了,我恨不得跟他們決鬥才好!求上帝憐恤,難道這些人也能算是演員?他們在舞台上表演死亡,卻做出那麼一 副怪相,弄得最高樓座的看客笑破了肚皮。前幾天有人要我跟瓦爾拉莫夫認識一下,我說什麼也不幹!」

高尚的父親惡狠狠地瞪起眼睛來瞧著記者,做出氣憤的神態,用悲劇演員的輕蔑口氣說:「不管你樂意不樂意,反正我還得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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