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蟒和兔

蟒和兔

彼得·謝敏內奇是個讓酒色淘空了身子的禿頭男子,穿一件有紫紅穗子的絲絨長袍,摩挲著他那毛茸茸的絡腮鬍子,接著說:「喏, moncher①,要是您高興的話,那就還有一個方法。

這個方法最巧妙,最聰明,最狡猾,而且對丈夫也最危險。只有心理學家和摸透女人心理的行家才能理解這個方法。使用這種方法有個ditiosinequanon②:要有耐性,耐性,耐性。誰不善於等待和忍耐,這個方法對誰就不適用。按照這個方法,您要征服某人妻子的心,就得盡量跟她疏遠。您為她神魂顛倒,象是著了魔,可是您偏偏不再到她家去,盡量少跟她見面,見了面也匆匆分手,同時不要貪圖快活,跟她談話。在這裡,您是憑距離發生作用的。這整個方法有幾分象催眠術。她不應當看見您,卻應當感覺到您,就跟兔子感覺到蟒的眼光一樣。您不是用眼光而是用話語的毒汁給她催眠,同時又要讓她丈夫做一條最好的傳導線。

「比方說,我愛上某某人,打算把她弄上手。我在一個俱樂部或者戲院里遇到了她的丈夫。

「『您的太太近來可好?』我在談話當中順便問他。『老實跟您說吧,她可是個最可愛的女人!我非常喜歡她!乾脆說吧,鬼才知道我多麼喜歡她!』」『哦。……不過她在哪方面這麼招您喜歡呢?』那個滿意的丈夫問。

「『她是個最嫵媚而且富有詩意的人,簡直可以把石頭都感動得愛上她呢!不過你們這些做丈夫的,卻是些俗而又俗的人,只在婚後頭一個月才了解妻子是怎麼個人。……您要明白,您的妻子是個最理想的女人!您得明白,而且得高興,因為命運給您送來這樣一個妻子!我們這個時代正需要這樣的女人,……正需要這樣的女人啊!』」『不過她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呢?』丈夫困惑地問。

「『求上帝憐憫吧,她是個美人兒,十分優雅,充滿活力,為人極其真誠,富於詩情,態度誠懇,同時可又叫人捉摸不透!這樣的女人一旦愛上什麼人,就愛得十分強烈,象是一 團火。……』」諸如此類,說上一大套。當天,丈夫上床睡覺的時候就忍不住對他妻子說:「『我見到彼得·謝敏內奇了。他把你大大誇獎一番。他真喜歡你。……說你是美人兒,又說你優雅,又說你叫人捉摸不透,……又說你善於用一種特別的方式愛人。簡直說得天花亂墜哩。……哈哈。……』」這以後,我仍舊不跟她見面,卻又極力設法跟她丈夫見面。

「『順便提一下,我親愛的,……』我對他說:」昨天有一位畫家坐車來找我。有個公爵要他畫一幅畫,畫個典型的俄國美人的頭像,代價是兩千盧布。他要求我給他找個模特兒。我本來想打發他去找您的太太,可又覺得不好意思。您的妻子正巧合格!多麼漂亮的頭部!我說不出地惋惜:這個美妙的模特兒沒有讓那位畫家看見!說不出地惋惜喲!『「丈夫必得十分不近人情,才會不把這些話轉告妻子。到早晨他的妻子就對著鏡子照上很久,心裡暗想:」』他從哪一點看出我有一張純正的俄羅斯女人的臉呢?『「這以後,她每次照鏡子都會想到我。同時我仍舊跟她丈夫』意外『相逢。有一次,這樣相逢以後,她丈夫回到家裡,開始端詳他妻子的臉。

「『你幹嗎這樣瞅著我?』她問。

「『那個怪人彼得·謝敏內奇發現你好象有一隻眼睛比另一隻眼睛顏色深一點。我卻看不出來,打死我也看不出來!』」他妻子又照鏡子。她看了自己很久,心想:「『是啊,我的左眼似乎稍稍比右眼顏色深一點。……不,好象右眼比左眼深。……不過也許是他這樣覺得吧!』」在第八次或者第九次相逢以後,丈夫對妻子說:「『我在戲院里見到彼得·謝敏內奇了。他向你道歉,說是不能來看你,他沒有工夫!他說他很忙。他大概有四個月沒有到我們家來了。……我就怪他不來,他呢,道歉說他沒有做完他的工作就不能來。』」『可是他什麼時候才會做完呢?』他妻子問。

「『他說最早也還得過一兩年。鬼才知道這個閑人究竟在忙些什麼工作。說真的,他是個怪人!他一個勁兒問我,就象拿刀子擱在我脖子上似的:」為什麼您的太太不登台演戲呢?「他說,」憑她那種招人喜歡的外貌,憑她那種才智和感覺能力,待在家裡是罪過。「他說,」她應該丟開一切,她內心的聲音召喚她到哪兒去,她就該到哪兒去。平淡的日常生活,不是為她創造的。「他說,」象她這樣的人應當不受時間和空間的拘束。「』」他妻子當然不大理解這些漂亮話,然而仍舊高興得渾身發酥,透不過氣來。

「『簡直是胡說!』她說,極力裝得冷淡。『另外他還說了些什麼?』」『他說,要不是因為他忙,他就會從我手裡把你奪過去。

我說:「行啊,您要奪就自管奪吧,我是不會跟您決鬥的。」他叫道:「您不了解她!您得了解她才對!」他說,「她是個不平凡的女人,有強大的力量,正在尋求出路!」他說,「可惜我不是屠格涅夫,要不然我早就描寫她了。」哈哈。……你弄得他念念不忘!我心想,哼,老兄啊,要是你跟她在一塊兒過上兩三年,那你就會換一個調門唱歌嘍。……真是個怪人!『「於是他那可憐的妻子漸漸生出熱烈的渴望,一心想跟我見面了。我是唯一能夠了解她的人,她有很多話只能對我一 個人說!可是我執意不去找她,也不讓她見到我。她很久沒看到我,然而我那種甜得要命的毒汁已經使她中毒了。她丈夫打著呵欠把我的話轉告她,她卻覺得好象聽見了我的聲音,看見我眼睛裡的亮光了。

「緊跟著就該抓緊時機。我和他丈夫另一次相逢以後,他回到家裡,對她說:」『今天我碰見彼得·謝敏內奇了。他十分煩悶,憂鬱,垂頭喪氣。』「『為什麼呢?他怎麼了?』」『誰也鬧不清楚。他發牢騷,說他滿腔悲傷。他說,「我孤孤單單。」他說,「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一個能夠了解我、跟我的靈魂水乳交融的人。」他說,「誰也不了解我,我現在只巴望一件事,那就是死。……」』「『都是些蠢話!』他妻子說,可是她心裡暗想:」可憐的人啊!我倒十分了解他呢!我也寂寞,除了他以外誰都不了解我,那麼能了解他心境的除了我還有誰呢?『「』是啊,他是個大怪人,……『她丈夫接著說。』他苦惱得都不願意回家了,在某某林蔭路上溜達了一夜。『」他妻子周身發熱。她恨不得到那條林蔭路上去看一看那個能夠了解她而目前正在苦惱的人,哪怕只看一眼也好。誰知道呢?要是她現在能跟他談一談,對他說幾句安慰的話,或許他就不會再痛苦了。要是她告訴他說,他有一個了解他和尊重他的朋友,他的靈魂就會復活了。

「『可是這不行,……這太不顧體統了,』她想。『這種事就連想都不應該想。看起來,恐怕我會愛上他,不過這是不成體統的,……愚蠢的。』」她等到丈夫睡熟,就抬起發熱的頭,把一個手指頭放在嘴唇上,心裡暗想:假定她冒險試一下,現在從家裡走出去,那會怎樣呢?事後她不妨撒個謊,就說她跑到藥房去或者跑去找牙醫師了。

「『我就去!』她下定決心。

「她心裡已經定好一個計畫:摸黑下樓,走出家門,雇一 輛街頭馬車直奔那條林蔭路,在林蔭路上她走過他身邊,回 頭看他一眼。這樣她就不致損害自己的名聲和她丈夫的名聲了。

「她就穿上衣服,悄悄走出家門,趕到那條林蔭路上去。

林蔭路上幽暗而荒涼。光禿禿的樹木睡熟了。一個人也沒有。

可是後來她看見一個人影。這一定是他。她周身發抖,忘了自己,慢慢向我這邊走過來,……我也往她那邊走過去。我們沉默地站了一分鐘,看著彼此的眼睛。然後又沉默了一分鐘,於是……兔子純潔無私地落在蟒的嘴裡了。「

「注釋」

①法語:我親愛的。

②拉丁語:必不可少的條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